卷三 群 奈良的鹿

此刻,在華嚴宗東大寺二月堂,我寫下如下的文字。

王摩詰有一句詩:海鷗何事更相疑。用《列子》的典故。有人每天去海上玩,鷗鳥與之親狎。一天,他父親說,不如明日你捉兩隻海鷗回來。次日,再去海上,鷗鳥不復相顧。

在奈良城,只消花上一百五十日元,摺合人民幣七塊五角,即可購得一包鹿食。然後,小鹿會成群擁來求食。鹿和遊客相親狎,沒有一點懼怕,任遊客撫觸它們的脊背、腦門和面頰,唯有在碰到鹿角的時候,才敏感地避開。其實,很多鹿是沒有角的,被割掉了。因為鹿茸是很名貴的東西。割掉的角雖然可以再長出來,但那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奈良的鹿,逐漸喪失了奔跑的能力。這原本是上天賜予它的稟賦。從前,它們生長在山林之間,要時刻保持警覺,以免成為虎狼的爪下之食。它們飲醴泉,食甘草,生命優遊而惕怵,才得以成就壯實的軀幹和靈巧的四肢。它們目睹同類被虎狼噬食,被獵人捕殺,在不斷的奔跑中衝決網羅,追尋自由。因網羅不可徹底衝決,自由不可究竟獲致,它們蘊積起對自然的深深敬畏。這種敬畏,在鹿的身上烙下林泉屬性。

人之於鹿,非彼族類。人不能通曉鹿的情感,不能懂得鹿的語言。但是,只消花上不到十塊錢,就可以博得鹿的好感,讓這些無從理解自己的生靈,奉人類若神明。於人而言,這是一件何其廉價之舉動,輕易捕獲異類的心。於鹿而言,這是何其輕巧靈便之恩賜,只消允許自己的身體被圍觀、被撫觸,即可衣食無憂。

從此,鹿不必再為尋找食物而奔波,不必再忍受風雨的侵襲,也不必再目睹被虎狼撲殺的殘忍與血腥。於是,林泉屬性就從鹿這一物種身上漸漸凋零黯淡了。這樣的生活,雖然衣食無憂,但一生只為取悅人類而活,究竟值得嗎?

其實,願意如此生活的不單是鹿。很多的人類,嚮往這樣的生活。他們甘願自己的身體被撫觸,生活被窺探。只消衣食無憂,這些都不算什麼。身為明星,就需要忍受偷拍和圍觀的生活,這是生涯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甚至,對相當多的明星而言,唯恐被圍觀、被撫觸得不夠,就像機靈的鹿看到其他鹿得到遊客的恩寵,會心生嫉妒。很多人所有的舉止,都無非想求取外物的恩寵。

人和鹿哪裡有太大的區別呢。如果有人手中有上千萬的項目,需要找個乙方,會有許多鹿一樣的人蜂擁而來,向他示好,展現自己的親狎。如果一個男人有不菲的資產,想讓自己周圍有蜂擁的女人,不會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但問題遠遠不止這一面。真正有意思的是,人類為什麼心甘情願給鹿投食?答曰:鹿的身上,有人類匱乏的東西。這種匱乏,正是林泉屬性。人類久居在囂擾的俗世,對大自然的煙霞骨格、泉石生涯,有一種迷戀和嚮往。有幾個第一次看見鹿的遊客絲毫沒有駐足觀賞的衝動呢?哪個遊客能說看見別人都撫觸鹿,自己沒有半點撫觸的慾望呢?而鹿,雖然已經不復昔年,已經在豢養中變得溫順馴良,但至少,在皮相上,它們還能同林間奔跑的那種矯捷的動物聯繫在一起。

奈良的鹿,其實和牛沒有太大差別。鄉間的牛,就是這麼被人類放養著。同樣有角,有蹄,脊背撫觸的感覺也並不比鹿差到哪裡。連拉的糞便的味道都是相近的,甚至牛糞的味道還要更濃郁些。但很少有人願意專門停留下來挑逗一隻牛。是因為它不會奔跑嗎?其實牛奔跑起來比鹿兇猛多了。而鹿正在慢慢變得不會奔跑。它們的差別,只在皮相上——鹿長得像鹿,而牛長得像牛。未來也許有一日,鹿會馴順得像牛,如果那時候它司空見慣,就一定會失去今日的嬌寵。

如果人類對林泉的渴望只消花上不到十塊錢就可以解決,那麼,為什麼不投食呢?但對林泉的渴望,實在算不上人類所渴望的事物中很重要的一種。人類真正渴望的,是財富,是名譽,是美色,是不朽。當這些出現,如同大利當頭,人類會不惜一切代價蜂擁而上,瘋狂程度遠遠超過那些搶食的鹿。

人類汲汲以求的名望,獲取起來並不容易。但一頭智商遠不及人的鹿,倒有可能輕巧地獲取。比如提及奈良,就會想到那裡的鹿。一個旅行家,如果想見識世界上的不同人種,需要花費好多資金,跑去許多地方。而奈良的一頭鹿,生下三個月,見過的不同膚色和種族的人要超過很多旅行家。它連一座奈良城都無需跑出,卻有世界各地的人源源不斷地來參觀並同它拍照合影,還渴望撫觸它。而在鹿苑臨近的大佛殿里,崇高的佛像更是百年不會眨一下眼睛,人類卻祖祖輩輩不遠千里來觀瞻,稽首和頂禮。石佛做了什麼求取名望威嚴的事情?一件都沒有。但它的名望威嚴超過太多俗世的人。

常有人問我,佛教不是反對偶像崇拜嗎?為什麼還要樹立那麼多佛菩薩的塑像,豈不是同教義相違背?的的確確,佛教從來都不提倡偶像崇拜。只是,人類自身有樹立偶像的需要。佛是慈悲的,因為慈悲,他不會拒絕眾生樹立偶像的請求。教導人類打破對偶像的崇拜,是佛的智慧;滿足人類禮拜偶像的願望,是佛的慈悲。就是這樣。

假如佛化作一個遊客從鹿的身邊經過,他並不會為了博取鹿的親近,而買一包鹿食來引逗它。不過,鹿會自己跑到佛身邊來求食。假如這時候佛手中剛好有食物,也會投給鹿;但假如他沒有,那麼鹿就得不到了。這就是為什麼,有人拜佛,許下心愿,靈驗了;而有人拜佛,許下心愿,沒有靈驗。有人問,既如此,豈不是佛有所偏袒,視眾生不平等,生了分別心嗎?答曰:生分別心的不是佛,而是眾生。得到食的鹿,和得不到食的鹿,因為它們的緣法不同。就像人,各有各的因緣和際遇。造何種業,得何種果。不爽的是因果。如果以為拜佛即可得食,那是昧了因果。同是求食,而有得與不得的差別,這種差異的存在,恰恰說明了諸行的無常。

佛之所以不去滿足一切眾生許下的願,根本上的緣故在於,覺悟不會成為無明的奴隸。許願,是有所求取的行為,它根源於無明。而佛代表著覺悟。如果所有無明的要求,都要由覺悟來滿足和承辦,覺悟豈非成了無明的奴僕?又何以能稱之為覺悟呢。

因此,一個人拜佛許願,心愿達成,是佛的回應;心愿沒有達成,依然是佛的回應。從這個意義上看,說佛有求必應是沒錯的。只是所應並不總是指向人的欲求。遂願的回應,增長虔信者的福德;不遂願的回應,增長聰明者的智慧,讓人明白諸法並無一個主宰。

既然所許之心愿多有不能達成者,人類為何還千年不斷地拜佛求願呢?這是因為,人類之所以需要樹立起偶像來崇拜,正源於人類先天的缺憾,和永不止息的願欲。無論這些願欲關乎美好,還是關乎醜惡。

要知道,人類天生是有所欠缺的。這種欠缺使人類有偶像崇拜的必要,偶像象徵著有所欠缺的人類對全知全能的渴望。男人生下來就不具備女人的器官,就是一種先天的匱乏。由於這種匱乏,男人終其一生都要彌補。求偶之心,即從此生髮出來。只是在嬰兒和殘年,性別差異呈現得不足,這種缺憾變得容易忍受。在盛年時期,男人就會像餓狼捕食一樣追逐女性,這正是先天缺憾帶給個人的致命匱乏。女人缺乏男人雄健的體魄和發達的肌肉,這些也成為男人對女人的致命吸引。

剝離掉男人和女人的性別差異,整個人類社會都對金錢、聲望、壽命、不朽,有著深深的欲求。它們並不容易滿足。這些願欲的存在,成為人類需要樹立偶像的緣故。佛陀和菩薩,只不過是被人類抓來假以利用的傀儡。佛的面相是釋迦牟尼的長相嗎?當然不是。所謂「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怎麼恰好集於歷史上曾經存在的釋迦牟尼之一身呢?這些「相」「好」,只是人類借佛陀菩薩之名來訴說自身的欲求。

哪怕一個人在佛像下叩了上百年的頭,佛像也不會為他低眉順目一次。要想讓佛像低首,倒也簡單,請石匠重新刻畫雕琢一下就可以了。這才是真正的因果。覺悟固然不是無明的奴隸,但石頭豈能不是石匠的僕從?

因此,佛像砸碎、佛經焚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些又能說明什麼呢?除了諸行的無常,業力的不虛。在一個革命氛圍甚囂塵上的年代,雕成佛像的石頭和印成佛經的紙張不被砸碎和焚毀才是稀奇古怪的事。偶像本來就是為滿足人類的願欲而樹立的,到了革命的年代,人類又有了推倒自身從前樹立的偶像的願欲。這種毀壞偶像崇拜,並不是真的破除了迷信與偶像崇拜,而是去崇拜另一個更加隱晦的偶像。

誰說無神論者不崇拜偶像呢?無神論者並不是什麼都不缺,無神論者他也缺錢呀。無神論者會崇拜一切給他帶來實用價值的東西,會崇拜權力,會熱衷於性。性和權力,是人類根本無明的典型體現。革命的無神論者,對革命的欲求和熱情,就是對性和權力的欲求和熱情。在他們的崇拜之樹上,掛的不是慈悲和智慧,而是暴力和破壞。以身體之豫樂為目的的暴力革命者,供奉的偶像是自身的根本無明。

時隔多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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