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幽草晚晴

小時候,我爸老是批評我。現在,我老是批評我爸。我爸批評我的時候,我嘴上服氣,心裡不服。我批評我爸的時候,他嘴上不服氣,心裡服。我心裡不服是當時就不服,事後想想更不服。他心裡服並不是當時就服,而是事後想了很久才慢慢服。服氣之後,他要沮喪好長時間。這時候,我就不知道這樣的批評到底該不該。

前天去看望我爺爺,小姑也回來了,一起聊天。小姑問我去老廣場逛了沒。我說剛去過。我爺爺耳朵不好使,人老了,耳朵都有點背,但這句話卻聽見了。他說,老廣場現在不行了,太小,新廣場就大多了。

我和小姑都很驚訝。新廣場開始修的時候,爺爺就很老了,老到不太能出門,只能偶爾在家屬院附近溜達兩步,後來腿又摔了,連路都不能走,沒想到他還知道新廣場。

我爺爺又說,新廣場斜對面就是新高中,武裝部和新法院也在那一塊。小姑更驚訝,她每次回來都去新廣場逛,卻不知道附近還有新高中。爺爺說,新高中就在新廣場西北,隔了個十字路口。他說的是對的。我們都無法想像,他足不出戶卻對這些了如指掌。

爺爺說,是老唐跟他說的。新廣場還在修的時候,老唐就跟他說過。修成之後,老唐的兒子蹬著三輪帶老唐看過一次。「你二哥從來沒帶我看過。」爺爺對小姑說。小姑的二哥就是我爸。「後來,我自己攔個計程車去看了。大是怪大,啥東西也沒有,空蕩蕩的。」

晚上回家,我跟我爸說起這事。我爸說,「想看他咋不吭聲呢?咱有車,說一聲不就帶他去看了嗎!」

有些話,不能等人家說出來,自己得想到。光知道給錢,給錢是挺省事,能算關心嗎?真關心人家,得設身處地理解人家咋想的。等人家說,人家怎麼開口呢。

我爸被我說得很委屈。爺爺養了八個孩子,糧食關時餓死三個,後來去世一個,現在剩四個。四個孩子里,只有我爸在身邊,照顧他最多。我爸聽我這麼說,就要跟其他人比。我沒等他比,又數落他幾句。

後來他想想,說我說的對。因為他想到另一個事。大概是二十年前,我家剛蓋好房子,蓋得還挺大。當時我奶奶還健在。我爸想讓二老搬過去,但他們從來沒提過去住的意思,我爸以為他們安土重遷,在老房子里住慣了,不想搬。直到一天,偶然說起,才知道他們早就想搬了。我爸就急了:「想住咋不早說呢。你們不提,還以為你們不想搬。」我爺爺說:「你當兵回來安排工作,我沒花錢;你結婚,我也沒花錢;你蓋房子,我還沒花錢。你不開口,我咋提呢。」

我爸說完,輪到我沒話說了。他的話另有一重意思在。這意思是,他一直希望我能花點他的錢,但我畢業之後,就不再花他的錢了。這讓他不放心。他朋友們的孩子,大都得依靠老人,我從沒想過要依靠他,也不願依靠他。

他總說讓我租個大房子,哪怕租房的錢比工資還貴,他來出。我一直說沒有必要,跟人合租挺好。他賣了房子給我準備首付,我不要,他想早晚有一天我會要,就放進了民間借貸。買房子的事,他比我急。他怕將來我靠自己的本事買了房子,他沒有住進來的理由。

他跟朋友喝酒的時候,最喜歡聽朋友提我。朋友們的孩子大多學習不行,畢業了回家,要靠爹媽來安排工作,買房子靠爹媽出錢,生了小孩兒要靠爹媽照看。跟他差不多的年齡,孫子都抱上了。抱了孫子,還能批評兒子。但他不行。他的兒子早就不花他的錢了,不依靠他生活了,見得比他多,識得比他廣,一年回家不了幾天。他早就沒有作為父親的權威了。他在誰面前有權威呢,大概只有在我的小外甥面前。

我的小外甥今年10歲,是我爸媽看著長大的。從出生起,每周都來我家。去年開始不常來了。我爸去年辦了健身卡,給小傢伙也辦了一張,讓教練教他打乒乓球。沒有固定的時間,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學。春節的時候,我爸每次從健身房回來,都念叨說沒見小傢伙去打乒乓球。前天有朋友辦喜事,我們家去送禮,小外甥一家也去了。見到小傢伙,我爸就問他怎麼這麼久不來家裡,趕明兒星期天還來不來。聽到這裡,我頭一回覺得,許久以來,事事都不願依靠父母的堅持也許沒有那麼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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