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萬事豈得不求人

上周我在派出所門口等消息的時候,收到一條簡訊,是一位素不相識的圖書編輯發來的,讓我給她新做的書點個想讀。我有點氣惱,因為我的生活剛剛陷入一團巨大的混亂之中,而且我在文章中也透露了,我的朋友都知道。在這時候居然還有人讓我幫她打廣告,我沒理會,把手機扔褲兜里了。

扔褲兜里之後,我突然想:我現在真的忙嗎?我的確很煩,很忙,但至少在這一刻,我是沒辦法做別的任何事情的,只能眼巴巴等一個回覆。僅僅因為我煩躁,焦慮,才認為她的事情無足掛齒。事實上,別人未曾回覆我,豈不是抱著和此刻的我同樣的心態呢:我忙著呢,那麼多重要的事,你等等吧。

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拿出手機,回覆她說:我並不方便幫你點想讀,一是的確沒有時間讀,二是太多網友有這樣的要求,而且我現在正在處理很緊急的事情。她很快回覆,表示理解,並且祝我順利。

收到她簡訊,我覺得很輕鬆。假如我不回她,她可能就一直在等待著,有一顆心懸在那裡。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自己的不理睬其實還是讓別人抱了一線希望在。這種漠視的拒絕於自己很方便,於別人卻甚為不便。因為對你而言,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但對別人而言,還在等一個結果。假如你明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是對別人的一種尊重,因為這種尊重,別人更易理解你的處境,體諒你的決定。

有時候人在拒絕別人時會有一種不好意思。但正是這種不好意思,更容易造成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所以在許多事情上,只要雙方有互相體諒的可能,那就不妨坦誠相告。不坦誠相告的心,是基於一種假定的,即「說出來他也不理解」,這種假定在很多時候是偏見,帶上了很重的我慢心。

我曾經看一篇寫李開復癌症之後接受採訪的稿子,很為其中的一段觸動。李開復說,從前有人請他演講,他問有多少人,人家說有二百多人,他想想覺得太少,就不去了。有時候演講後有學生追著車找他簽名,司機問要不要停下來,李開復說不要停了。生病之後李開復想:為什麼兩百人的演講就不能去呢?為什麼當時不讓司機停下來呢?

所有這些,都源於自身的「我慢心」。無論任何身份地位的人,我慢都如影隨形。為什麼僅僅因為我在派出所,就會感到自己當下面對的事情很重要,而別人的事情就不重要呢?而且,別人根本沒必要關心我的近況,了解我是不是遇上了困難。別人眼中重要的事情,是他們自己的生活。

在我最早想找律師的時候,一位朋友向我介紹了她的朋友,我是怕這種人際關係的,自己的朋友麻煩起來還多多少少有些心安理得,但朋友的朋友就不一樣了,幫忙是看在朋友面子上,不幫是正常的。當時我向那個律師提了幾個愚蠢的問題,他簡單回覆了幾句,讓我感覺很有水平,因為先前從未跟律師打過交道,也被他郵件的簽名檔小小震了一下。我就問他是否有精力和興趣幫我代理,收費標準大概怎樣,但一直沒有再收到他的回覆。後來,我從他簽名檔上的鏈接看到了他的簡歷,來頭不小。難怪沒有回覆我,因為有架子在。再有朋友介紹認識的律師,我就婉言謝卻了。因為這些「看在面子上」的幫助,總是令人吃不消的。

這讓我想起自己從前投稿的經歷。也許讀者不知道,我所有投稿的文章,沒有一篇被錄用的。大概三年前,我向《青年文摘》投稿,根本沒有回覆。半年之後,我發現那篇稿子被《青年文摘》用了,但沒寫我的名字,寫的是「摘自豆瓣」。我來鳳凰新聞客戶端之前給二十來家媒體寫過稿子,但所有都是約稿,沒有一例是投稿。同樣的稿子,你去找人家,人家就會覺得稿子很爛;人家來找你,就會覺得稿子不錯。其實稿子還是一樣的稿子,只是你找人家的時候,人家就低看你一眼了。

後來有人問我投稿的事,我就說,去找別人是不行的,要等著人家來找你。我一向抱有這樣的觀念,所以素來疏於交遊。而經歷這番波折,又讓我覺得,「遁世無悶」是極難做到的。生活中哪有不求人的事呢。從前老黃曆上寫「萬事不求人」,只是一個美好的幻想罷了。現在自家遇到了困難,成天要麻煩別人,大概是上天給這麼一個機會,幫我消除自己的慢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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