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春假二三事

春節十多天,沒有上網,簡直像與世隔絕。在家面對的是另一個世界,七大姑八大姨二大爺三老表,也儼然真真切切。回到北京的一瞬間,那個世界立時微縮成指尖大小,鎖向記憶深處,再來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佛家雲,須彌納芥子,芥子納須彌。有南儋部洲,北俱蘆洲,西牛賀洲,東勝神洲,有恆河沙數的世界,不同的人,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從駐馬店回正陽,是在一個叫「東風市場」的地方坐車。市場很有些「東風壓倒西風」那年代的味道。牆上的標語既霸氣又乾爽:「你不保證公司的安全,公司就不給你飯碗。」一出車站,烏泱泱一群人拍著車門要進,車也已滿了。女售票員同志探出頭:「過了前邊路口的攝像頭再上。」車前行,後邊呼呼啦啦一條長龍跟著車跑。跑過紅綠燈,跑過交警,車門「嘭次」打開,人「呼通」擠上來。「勾頭!勾頭!別讓交警看見。」人又擠擠嚷嚷蹲滿了過道。河南話不叫蹲,叫「姑堆」。正確的寫法可能是「股磓」,大腿磓著地吧,我想。

突然,一男人弓著背站起來,嚇了售票員同志一跳,由於已經沒有跳的空間,就沒跳起來。「我腰椎間盤突出,姑堆不了。咋弄哩。」有人提議走高速,一人加一塊錢。售票員同志說:「一人加兩塊,走高速。」話還沒落,司機同志說:「一人加五塊。」乘客沒反應,司機說:「我還指著走汝南揀點人上來哩。」車頭一調,從公路上下來,拐到鄉間小路上。我想了想,明白了,公路要收十塊錢過路費,所以從村裡繞。

到了汝南,下來幾個人,果然被司機揀上三個姑娘,身條蠻好,放寫字樓里也像白領。車走了兩步,售票員來收費,一人十五。仨姑娘不同意:「前兒個還十塊哩。」「漲了。」「啥漲了,來時候還十塊哩。」「來的沒漲,回去的漲了。」「算了,不坐了,俺下車。」司機倒乾脆利落,「凈瞎耽誤我事兒!」說著車門打開。仨小姑娘下去,車也不走,車門也不關。仨小姑娘站在車屁股後邊,不走。車裡也沒一個人吱聲催促。過了幾分鐘,仨小姑娘又上來:「算了,十五就十五吧!」「跟恁說,天都黑了,肯定等不住車。」司機說。八十二公里的路,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家。

大年初三,媽去店裡開了五分鐘門。回來跟我說,碰見一個女的,爸丟了。大年二十九丟的。八十多歲的老頭,老年痴呆,一會兒知道,一會兒不知道。帶他上城裡趕集,要買個東西,讓他站那兒別動,轉眼就沒見了。全家人找到初三,沒找住。拿著身份證和照片問我媽看見沒,我媽說沒得。我媽說,年也沒過好吧。她說,哪能過好哩,天天都在找。說著又去問下一個人。我媽回來跟我說,天恁冷,老頭夜裡住哪兒呢。路邊音像店還在放《爸爸去哪兒》。

有兩個親戚,每年大年初一都來我爺家拜年,賭點三塊五塊的小錢。今年只來了一個。問那個怎麼沒來,說是電線杆砸斷了腿,四個月了,還不能走。過了會兒,他爸來了,說全身只有左胳膊是好的,肋骨斷了三根。屬於工傷。他是電工,爬電線杆搶修線路,電線杆突然倒了。我平素不喜那個親戚,他人生的樂趣除了喝酒就是打牌。另一個親戚說:「就那樣他還要來哩,小年二十三頭裡就打電話給我,大年初一你來接我,咱還去咱大爺家拜年。」我心裡想,他倒不是愛拜年,只是愛喝酒,愛打牌。可現在酒也不能喝了,牌也不能打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爺,我爸,我媽,還有我,一起玩骨牌。我手氣奇好,吞進吞出。倒是我爺坐的位置點兒背,不時得往兜里掏錢。我暗恨骨牌不像麻將,能點個炮放個水,卻也沒辦法。我爺說:「往日里覺得時間過得慢,現在又覺得時間過得快,還沒咋著呢,就九十了。」又說:「俺老太兒,俺爺,俺父親,都沒有享到的福,叫我一個人享了。」說著眼淚就橫著滾到鬢上。平房屋頂的牆皮都要剝落了,四十瓦的小燈照著小桌,我爺腳前一隻小凳,凳邊立個小火爐。坐到天氣預報結束,我和爸媽回家看春晚。看著看著,他們都困了。我掂起坐墊要回自己房間,我爸說:「看唄,我也不瞌睡。反正等十二點放炮又得吵醒。」我又坐著看了會兒,還是沒多少意思,就回了房間。桌上堆的是杜甫詩集,和蘇軾《人來得書帖》《新歲展慶帖》。杜詩云:「曉來急雨春風顛,睡美不聞鐘鼓傳。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 辛夷始花亦已落,況我與子非壯年……」又翻一頁,是《秋興八首》,讀到「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一句,覺念念無常間,總有熨帖到心的東西,久不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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