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公廁和燒餅

早上我和我爸出門辦事兒,到了地方,我爸去停車,我先下來找廁所。眼前有個紙牌:公廁院內三十米。走近一看,廁所門前赫然寫著:入廁一元,請自覺交費。沒見收費的人,我就推門進去了。出來之後,四顧無人,也不見投幣箱,我想是管理廁所的人還沒來得及上班,讓我撿了個便宜。

走出院門,看著左右車輛,過了馬路。剛穿過馬路,聽見背後一個聲音喊:「解手的,交費!」一個退休婦女模樣的人就跑過馬路來了。我才明白,估計廁所門口有攝像頭,她在遙遠地監控著。我摸出錢包,沒有零錢,只有五塊的。她摸摸口袋,只有兩塊零錢。她把兩塊錢塞給我,說還欠兩塊,你等著,我去換錢。然後笨重的身軀搖搖晃晃跑過馬路,轉進院里不見了。

我想,假如她不再出來的話,也沒有辦法。世上太多這樣的事兒了呢。這時見院里出來一個人,正是我爸,他停完車也去了廁所。然後就見一個人追著我爸出來了:「解手的,交費!」還是那位胖大媽。我站在馬路斜對面,看著我爸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零錢給她。她接過錢就跑過馬路,趕在我爸前邊到我身邊,把我爸剛交給她的一塊錢連同自己兜里的一塊錢遞給我:「找你的,兩塊!」然後笨重的身軀又搖搖晃晃跑回馬路那邊。

我陡然覺得溫暖。這溫暖源自一種嚴肅而紮實的生活態度。在我小的時候,曾鄙視過看廁所這種職業,以為這樣的職業是不體面的,要靠收取別人上廁所的費用來討自己的生活。現今我改變了這種看法,並為先前的偏見感到羞赧。

孔子說過: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即使在看廁所這樣的職業上,也是一樣可以做到言忠信、行篤敬的。比如她把一塊醒目的牌子掛在廁所門口,就好過許多故意把「停車收費」的標識放在隱蔽處,等停車人準備走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索要停車費。當這位胖大媽穿過車流,把兩塊錢送到我手裡時,臉上的態度是誠懇而嚴肅的,這讓我覺得,吃這樣一碗飯也能活得扎紮實實,穩穩噹噹。那就遠勝過許多大言不慚地在酒席上雲山霧罩地談創業、金融、互聯網的噴子。

那樣的生活不紮實。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

中午在家吃麵條。本來準備買兩塊五毛錢的,我媽說,豆麵條要稠,就買了三塊錢的。三口人吃,又買四個燒餅,三個鹹的,一個甜的,四塊錢。豆麵條里撒些芝麻葉,一家三口一頓午飯吃了不到十塊錢。在北京,平時吃一碗麵條也得二三十塊。

我去買燒餅,燒餅鋪前已排上了隊。這家賣燒餅的是過年才搬來的,但已經搶了路口兩家的生意。我媽說那兩家燒餅放鹼放得多。一個婦女和面撒蔥花,一個小夥子把燒餅貼烙板上,一個老頭收錢。一個燒餅賣一塊,賣得好,一天收入上千。其實也和在外邊打工差不多,只是辛苦些。

我不急,就站在那兒讓人家先買,一張烙板烙不了太多,等他們都交完錢,我把錢遞出去,小夥子說:不收了,這一鍋不夠了。我很喜歡小夥子說的這句話。只這一句,就看得出,他也是個生活紮實的人。

很多賣燒餅的樂意早收錢,只要你願意交,哪怕排到第三鍋第四鍋,不管有沒有工夫做出來,先把錢交了再說。那樣做出來的燒餅就不好吃。不好吃不是因為手藝差,是因為太急。一堆人等著,錢都交了,燒餅還沒熟透,也剷出來賣掉,看起來能比別人多做幾鍋,但吃兩次人家就不再買了。這位小夥子,做一鍋就只收一鍋的錢,有人等,也不著急,一定要每個燒餅都烙到金脆才出鍋。久而久之,人家願意排隊也不去買隔壁的。

做燒餅不是一樣技術含量多高的手藝。但有人做了一輩子燒餅,還不好吃。病根兒不在手藝上,在心勁兒上。五分鐘出鍋剛剛好的燒餅,等到四分五十秒,他就著急剷出來了,想占這個便宜。以為十秒的差別人家吃不出來,處處存了這種「精明」的心,燒餅就不可能好吃了。要做得好吃很簡單,只需把「做燒餅」當成一件事兒來對待,想著怎樣讓這件事兒圓滿就成,而不能把「賣燒餅賺錢」當成一件事兒,做燒餅和賺錢是兩件事兒。

我提溜著燒餅走過河岸,看見河堤的楊柳和路旁的油菜花,開得正盛。可面對這春光,因人間的煩惱,亦不能不眉頭緊鎖。昔年周伯仁說: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而世間的景象,亦唯有將心從俗務中解脫出來,才可能得以領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