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我和兩個朋友寫信的年代

臨近年關,居然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個小姑娘慕名寄來的。陶淵明說: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這很是我生活的寫照。所以心下不免有些欣喜。誰知,第二日小姑娘就向我索複信一通。我顧左右而言他。小姑娘怒了,不再理我。

我有好些年不寫信了。讀大學時,信倒是比現在給單位寫的日報還多。和我通信最多的有兩位,一位是梅,一位是陳。梅是書簡往還,陳是手機短訊。

陳頗喜周作人,因為喜歡周作人,順帶著喜歡廢名。他始終把廢名叫馮文炳。大概因為喜歡一個人,就不想同別人分享他的稱呼,所以才揀別人不常叫的叫。漸漸地,我也染上了這陋習,一次在日誌里大侃梁啟超,滿篇都是「任公如何如何」,就有人板著臉譏諷我:「請問,你跟梁啟超很熟嗎?」

陳是個不大靠譜的人。我是個喜歡背後議論人的小人。我在別的朋友面前,總說陳大不靠譜,乃至寫文章談到陳,就把「大不」兩字調個位置,說他「不大」靠譜,也算是給昔日的朋友留面子了。陳在網路上看到我的文章,但當面我們誰都不提,這也算他給我留面子吧。

我曾在鄭州郊區寄居過一段時間,後來把那段時光寫成了瓦爾登湖般的生活。其實當時並不是我一個人在,陳也在。但我是偷懶的人,為了行文方便,常常把現實處理一下,陳就被我處理掉了。那篇文章他定當讀過吧,但他也從未當我面談及過。即便談了,我也不怕。背後黑人的事兒我做過太多,這點膽量還是有的。一個人沒有了肚量,再沒有點膽量,還怎麼混下去呢。

陳追女人總失敗,在外工作也失敗。後來回到老家,居然找到個漂亮姑娘,迅速結婚了。那姑娘還不是花瓶,做事麻利,說話穩妥,這實在是妙不可解的事情。陳結婚時給我發了簡訊,我在北京,沒回去。一年後他有孩子,請我取名,我依據《莊子·逍遙遊》給他兒子取了陳徙南的名,自以為品格奇高。他卻說像黑社會,央我再取。我便隨手翻《周易》,誰知翻出一個品格更高的名字來——陳拯馬。《周易·渙卦》:用拯馬壯,吉。他到底還是沒採納,恐怕是擔心兒子將來變成獸醫。

我是個孤僻的人。但只要陳往前邊一站,我就變正常了。因為他更孤僻。我以為他的孤僻來自於他讀知堂,也就是周作人。他還讀《閱微草堂筆記》《世說新語》。在這個時代想要做個魏晉風骨的人,實在荒唐可笑。

相比之下,我和梅的通信就正派得多。我常對梅說,陳就是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的人,也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陳跟梅電話里講,李敖說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雞雞。我不知道李敖有沒有講過這話,反正陳就對這種掌故感興趣。我那時候寫詩,寫過那麼多好詩,陳都不感興趣。唯獨欣賞打油的一聯——「黨群魚水表三代,時勢波瀾造五毛。」陳不應該回家賣建材,應該跟我換換,來黨政媒體工作,做人民的喉舌。

梅就和陳不一樣。他是個實實在在用心用力的人。我和梅書簡往還,我聊的多是對《論語》、詩詞的理解,梅聊的多是日常瑣事。今天晚上,我獨自在家讀周作人《雨天的書》,裡面有一篇《懷廢名》,寫道:

「廢名南歸後曾寄示所寫小文一二篇,均頗有佳處,可惜一時找不出來,也有很長的信講到所謂道,我覺得不能贊一辭,所以回信中只說些別的事情,關於道字了不提及,廢名見了大為失望,於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爾與之論道也。」

我便覺得自己有些廢名的意思了。

梅大學那幾年眼睛不好,三天兩頭去醫院。今天,我的眼睛倒不好了,頗能體會他當時苦楚。

我之所以對鄭州有感情,不單因為在那裡度過了很苦楚的一段時光,還因為梅在那裡。

我曾在給梅的書簡里說,將來我出了第一本書,要請你給我寫序。到我出第一本書時,他干網路優化工程師太久,加上對書的領域不熟悉,竟寫不出了。我出第二本書時,原本可以請他寫序,我卻自己操了刀斧。現在第三本書行將付梓,編輯卻說有序顯得端著,不好賣,索性不要序了。也許等到我們六十歲的時候,都健在的話,可以互相給對方撰壽聯。

我和梅、陳當年的書信往來,也是因為三人都沒女朋友,能隔著南北憑几張紙扯一扯。大概就像姜白石的詞:

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我們都不是有大才幹的人,做的這些,無非是幾個小文青的自娛自樂。

今天,他們不扯這些了,我就把這些寫在網上。過去的時日了不可得。

我們不懷念那年代,因為我們現在都比那時候生活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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