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一年只需要工作六周就夠了嗎?

一年只需要工作六周就夠了嗎?我不知道。但梭羅的《瓦爾登湖》里是這麼說的。第一次讀《瓦爾登湖》是臨近大學畢業時,那時候我還很天真,相信讀過的書上的每一句話。這種輕信讓我沒能在廣州找到工作,只好捲鋪蓋回到駐馬店。後來我在鄭州上班了,依然念念不忘瓦爾登湖的幻想,我發自肺腑地討厭上班,於是開始盤算一年至少上多少天班可以保證最簡單的生活。

我調查了廟李、陳寨、柳林、鄭大新區附近的租金情況,單間房租一百塊可以搞定。早餐吃豆漿加包子或者油條,午飯和晚飯吃麵條或者蓋飯,一天飯錢不到二十塊。交通和電話費每月幾十塊錢,再買點生活必需品,月開銷不會超過一千塊。我從八月初工作到九月底,卡上有四千多塊錢。我想這些錢夠生活到年底,於是把工作辭了。

辭工作前我就找好了房子,我沒有選在之前調查過的地方,那裡人太多太雜,我選了城外一處僻靜的地方,地圖上根本找不到。那地方叫路砦,房租一月七十塊。

當然,我不會告訴父母和朋友我辭了工作是為了體驗瓦爾登湖式的生活,那樣他們會認為我是大傻逼。也許事實的確如此,但我還是要掩飾一下。我告訴他們,我是為了考研,事情就變得理所當然起來,再也沒人懷疑我的動機。

辭了工作的第一天,我大吃一頓以示慶祝,因為接下來到過年的四個月就要嚴格按照預算生活了。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去門口吃了一盤蒜苔肉絲蓋飯,再到村裡溜達溜達,看看夕陽。再也不用定鬧鈴,不用上班打卡,也沒有領導的管束,自由自在。我的瓦爾登湖式生活開始了。三天後,我開始感到無聊。一覺醒來想的第一件事兒是:今天該怎麼度過呢?看電影?票錢不在預算內。買書看?書錢也不在預算內。去網吧?兩小時要四塊錢,比一頓早餐還貴,還是算了。

附近有個私人的破爛廠,堆著收購來的破銅爛鐵。老闆看我每天在附近溜達,問我怎麼不工作,我說找不到工作。他說你乾脆過來幫我看廠子得了,就住在這裡,什麼都不用做,只是看廠子,一月給你四百,你的房租也省了。我沒答應。他又說給五百,我還是沒答應。其實我有點小動心,但如果我答應了,接下來如果有人給一千,我就會放棄五百的,再有兩千的工作,我就會放棄一千的,很快我就又會淪落到去正式上班的地步。

我堅持不做任何增加收入的事情,生活過得極為艱苦。之前可以經常和朋友下館子,可以偶爾去KTV,可以去電影院,現在都不能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富餘出來大量時間和精力,不知道幹什麼。人家說「漫漫長夜」,我當時是「漫漫長晝」,夜裡還可以睡覺,白天一點都不瞌睡,人整個兒精神抖擻,像抗美援朝的士兵似的。心想遇個看我不順眼的混混和他打一架也好呀,但是遇不到。每天看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在手機上玩貪食蛇。若干年後,在網上看到一張趣圖「大神是怎麼玩貪食蛇的」,我一笑置之,五年前我就把貪食蛇玩到了那級別。

梭羅在瓦爾登湖隱居時自己劈柴做房屋,並把蓋房子的各種原料和開銷一絲不苟地寫入書里。不要以為他很勤奮,其實梭羅奇懶無比,他看到桌上有幾塊很漂亮的石頭,落滿了灰塵,就丟出窗外扔掉了,因為他懶得擦拭。無聊確實有極大的殺傷力,足以把懶惰的人變勤奮。但我沒有辦法蓋房子,因為我已經交了房租,而且也沒有地皮。如何抵禦四個月的漫長無聊,很快成了接下來的頭號問題。怎麼辦?

無招可破。後來我實在忍不住,花二十塊買了《明朝那些事兒》,打算供半個月消遣。以前看書怕看得慢,這時唯恐看得快。結果,我居然很神速地兩天就看完了。我不敢再買小說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找不到書讀是極痛苦的事兒。百無聊賴之際,我在路砦村口發現了一個擺攤兒賣破書的,不可思議的是,那個破書攤兒上居然有范里安的《微觀經濟學:現代觀點》!在任何書店看到這本書我都不會感到太奇怪,但我從沒料想到會在地攤兒上看到這本書,更想不到會在路砦的村口。幾年後,好友被公司外派到雲南保山下面的一個縣城,他神奇地在街頭遇見了二十年未見小學同學,也就是說,來自河南省駐馬店市正陽縣汝南埠鎮的兩個人,二十年後在另一個時空又相遇了。我想,許多時候,總有機緣在,看似極微不足道的巧合,也許意義深遠,躲都躲不過。

我問老闆那書多少錢,老闆說十五,我問八塊賣不。我沒打算買,八塊一本書對那時的我還是奢侈了,能抵一頓晚飯呢。但是在這兒遇見熟悉的書名倍感親切,就像兩年前我在澳門的街道上發現了正宗的駐馬店特色小吃「泌陽母雞胡辣湯」一樣。這麼錯過,不表示一下親近,實在太不厚道。於是我坐地還價,討價還價半天,老闆讓到十塊,我還是堅持八塊。我內心並不希望老闆答應,在這兒磨嘴皮子只是圖個過癮,一個多星期以來,我還沒跟餐館老闆之外的人搭過腔。雖然書攤兒老闆是中年大叔,我也算是搭訕了。在我心滿意足地搭了飽飽一頓訕正要揚長而去的時候,大叔說:「八塊給你!」

假如我臉皮再厚一點,說八塊也不要,那麼我後來的生活將步入完全不同的軌道,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可是當時我還太年輕,咬咬牙,買了。

八塊錢算是白瞎了。因為我知道那本書我看不懂。我本科學地理,沒有經濟學基礎,大四考研突然想考經濟,就知道了這本書,借來看,像看天書一樣。於是我就只讀了高鴻業的教材,後來也沒考上。我是這樣的人:在哪裡摔倒,就不會在哪裡爬起來,而是要到另外的地方再爬起來。因為孔子教導說「不遷怒、不貳過」,在一個地方摔倒一次是水平問題,摔倒兩次就是智商問題了。所以我跨專業考經濟學研究生失敗之後,就沒打算三年之內再考研了,將來考研也不會考經濟。我騙家裡說考研,也是說準備考清華的管理學。

范里安被我扔在了床頭一星期,我在手機上看完了《雲海玉弓緣》等幾部小說,看得眼睛澀疼,對小說也越來越麻木無感。一個午後,我看范里安書上落了好多灰塵,就在床幫上把灰塵摔掉,然後不經意地翻開。翻了一會兒感覺胃裡隱隱不舒服,我沒在意,又過了會兒,肚子更難受了,我才意識到是餓了。我拿過手機看有沒有到飯點,屏幕上顯示02:58。我以為手機時間錯了,拉開窗帘,但見四野一片漆黑,萬籟俱寂。我驚得抽了一口涼氣,原來此時已是深夜。

此後我開始讀范里安。它真是一本好書,越讀越有味道。我才發覺用這書消磨時間比小說划算多了,八塊錢的書整整讀了兩星期才讀完,而且很多地方似懂非懂,讓我忍不住讀了第二遍。當我讀完第二遍時,我媽打來電話,說研究生報名明天就結束了,你報了沒,怎麼不跟家裡說一聲?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

我打算報管理學。對父母說了考研,總不能連考場都不去,但要隨便報個學校,將來考不上又說不過去;如果是報清華,又換了專業,考不上就可以理解和原諒了。第二天我帶著學位證,坐公交去市區,找到一家網吧,打開了報名網頁。

人有時候就是賤。就像追一個人被拒了,卻又犯賤地說:「要不,再給她一次機會?」這時我猶豫了,我想,既然范里安看得這麼順暢,為何不再報一次經濟學呢?報清華管理學院肯定考不上,報經濟學還存在一點可能,進可攻退可守,就權且拿它當備胎吧。就這樣,我填了中大嶺院的經濟學。

初填時不在意,報了志願後,我優哉游哉了兩個星期。慢慢地,我開始悶悶不樂起來。范里安那本書也沒意思了。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生活圖的是什麼。我以前生活很自在很隨意,現在要追求更自在更隨意的生活,卻陷入了極大的束縛中。以前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找誰玩就找誰玩,現在卻連吃吃喝喝都不敢了。生活漫無目的,看不到明天,看不到未來。我想到在離我只有一小時車程的地方,高大的寫字樓里、閑適的咖啡館中、靜謐的畫廊里、喧囂的夜市上,正上演著一幕幕精彩離奇的故事。這個城市瞬息萬變,時代瞬息萬變,世界瞬息萬變,而我的生活日復一日,一成不變。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應當如此。

於是,我開始認真考慮考研這件事兒。考慮之後,竟然前所未有地恐懼。不久前我還對此滿不在乎,一念之轉,竟至於斯。

我離開路砦,去了鄭大新區。我表弟是鄭大的學生,住在荷園,他們宿舍有個空鋪位,我就搬去了。搬到宿舍的當晚,我從自習室回來,剛做完一套李永樂的卷子,拿了滿分。我和室友們打招呼,一個室友正在上鋪看書,我見他清秀俊朗的眉目中透露出文藝的氣息,便問他看的是什麼,他微笑地合上書把封面轉給我看,四個字赫然映入我眼:瓦爾登湖。我報之以微笑,回鋪躺下。他一定不曉得,對面下鋪的這個窮逼,剛剛結束了「瓦爾登湖」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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