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集郵的少年

我成長在一個閉塞的小城。聽說集郵這個詞是在五年級。一天,語文老師宣布,縣文化局要舉辦集郵比賽,鼓勵大家積極參賽。後來,幾本冊子在班裡反覆傳,大家欽羨不已。許多人蠢蠢欲動了,也要集郵。

我的同桌和兩個朋友,頭一天放學,拉著家長到了郵局,買了集郵冊。三人冊子一樣,又大又方,黃皮的,十塊錢。回家,我也纏了我媽要了錢往郵局跑,到了,只見牆上貼著三行字:集郵是知識的海洋,集郵是友誼的橋樑,集郵能保值增值。這三句話將近二十年沒想起了,如今居然還記得。

賣郵票的老頭拿出一個冊子遞給我,正是同學買過的樣式。我忙擺擺手,說拿別的。老頭又拿出幾本讓我挑。我挑了本最小巧漂亮的,也是十塊。拿到班裡,我騙同學說花了四十塊。大家都信了,我很滿足。

從那之後,我為數不多的錢,都砸在了集郵上。我平時沒零花錢,都是買早餐的錢,省一點,省一點,買了幾十張郵票。最好的辦法是發展一個筆友。可是,到哪裡發展呢?看作文選,許多大城市的小朋友有筆友,他們好像有什麼友好交流,有人還交流到日本去了。但我這種小城裡的孩子,只能回家跟二大爺家孩子友好交流。二大爺家孩子也不愛寫信,就算寫,二大爺捎來就行了,不用走郵局。總之,筆友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唯一的法子是:買。兜里揣著錢跑到郵局,看著花花綠綠的郵票,哪張都想買,又捨不得錢。看到一套很漂亮的,面值三塊二,賣十塊。沒那麼多錢,就問老頭:「要是過年再買,漲價不?」老頭說不漲價。「好,你別賣給人家,我領了壓歲錢來買。」

那時候,我小姑在談戀愛。小姑算不上文藝青年,但戀愛中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有些文藝氣息。她翻到我的集郵冊,撂下一句:「很好。你爸不資助你,我資助你。」我開心了好多天。可是,直到她結婚,都沒資助過我一毛錢。我從此明白,女人的話是不能相信的,尤其是在女人談戀愛的時候。

雖然沒錢,我心裡有個小算盤,集郵不是保值增值嘛,我看準哪張,買回來,搞不好第二年就貴一百倍,我就發了。不過,這種投資天賦在那個冬天之後消失了。想想真是遺憾。

那個冬天,我去學校領成績單,考得很差。回到家,我焦慮地等著我爸回來揍我。等待恐怖的煎熬,遠比恐怖本身更痛苦。我忍受不住,想看看集郵冊,轉移注意力。剛翻開,我爸進屋了。看了成績單,冷笑了聲:「考成這熊樣子,還有臉玩郵票!出去!」我待在外屋不敢動。半天,我爸出來說:「郵票我燒了。讓你學習不上心!」我心下大痛。餓著肚子攢的數十張郵票,沒了。

我爸出去後,我溜到他卧室想看看燒成的灰燼,旮旯縫裡找遍了,沒有,除了煙灰缸里的煙灰。我拈了一把煙灰,搓了搓,嗅嗅,不像燒過的集郵冊子的味道。我懷疑我爸只是把它藏起來了。但此後我溜進我爸卧室找過許多次,一無所獲。

幾年後,我初中都快畢業了。一個毫不起眼的中午,我放學回家,看見集郵冊在我爸床上安安靜靜地躺著。翻開,每一張郵票都在。我沒和他打招呼,就把集郵冊收起來,放到書包里了。老爸是生意人,郵票畢竟是花錢買的嘛,燒郵票等於燒錢,他很清楚這點。果然當時是在騙我。我因此明白,男人的話也是不能相信的,尤其是在男人發脾氣的時候。

可我再也沒有興緻集郵了。時過境遷,感覺找不到了。幼時我所有的夢想,無非是渴望擁有別人不曾擁有的東西。郵票恰好成為夢想的載體,能給十歲的我帶來安慰。但年齡與日俱增,安慰就弱了。恣意生長的少年的心,從不曾為一時的興趣而停留。這種心思,再也不是方寸之間的郵票可以填滿的了。我開始下象棋,練書法,騎自行車滿街竄,看見路邊下棋的,就停下切磋兩盤,以求功力日進。——技藝是人家奪不走的,就算我爸打我一頓兩頓三頓十頓,我的象棋水平也不會下降。我寫廢了半人高的報紙,扔掉,不可惜,因為水平在身上,會跟我一輩子。

後來,我發現自己理解得並不徹底:假如老了,得了老年痴呆,下棋就不行了;得了帕金森氏病,寫字就不行了。沒什麼能跟你一輩子。不過,這實在多慮。就算今天,我正年輕,下棋寫字都依然平庸。沒辦法,都是天分所限的事兒。

回想起來,打小,我就渴望擁有別人未嘗擁有的,事事都求不同於人,一心想要做個小眾。後來做不成,慢慢明白,生而缺乏天資,能老老實實做個大眾,就不錯了。

不久前,還見到小學同桌,他也早不集郵了。不過,他還記得我的冊子是四十塊。這讓我很慚愧。慚愧之餘,又明白一個道理:小孩兒的話也未必可信,尤其是在小孩兒有心攀比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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