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聊天是需要契機的事兒

昨晚,老同學來看我。過幾天,他就要去美國做博士後了。我們一起聊天,忘了時間,差點錯過末班地鐵。

好久沒這麼暢快聊地過,包括之間很多次見面都是。我們常聚,總是吃吃飯扯扯淡就過去了。上次見面,我困得不行,在陶然亭的草地上差點睡著。

可見聊天也是需要契機的。會突然有一個時候,你願意說點什麼,對方又願意聽點什麼,爾後,話題可以打開。很多塵封的事情,慢慢在煙灰中,酒盞里,抖落。

能在一個數千萬人的城市裡,用一點都不改易的鄉音聊,也是福分。可能因為北風凜冽,凍得我們都很清醒,也可能因為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們都想多聊一會兒。總之,各種微妙的因緣,湊泊一處,就聊出了感覺。

古人說,品茶人要少。一人得神,兩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那就是施茶了。這句談飲茶的話,後來被曹雪芹奪胎換骨,用在妙玉口裡了。面兒上說的是品茶,其實說的是心境。一個人獨坐,可以隨意遐想,心游萬仞,神騖八極。兩個人,就得處處為對方考慮著,不能讓對方受冷落,但又不知自己關心的事兒對方是不是有興趣。

真有興趣,兩人交談就很好。三個人聊不到那麼深。三人之間,總似乎有主有賓,還有一個多餘的人。三人成眾,人太多了,就只能聊點面兒上的話。但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好在氛圍,大家都會覺得熱熱鬧鬧。所以說三人得味。三人吃東西能吃得開心。六七人聚,那就不要指望聊天,還不如打打牌玩玩遊戲好。《紅樓夢》大觀園裡,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極熱鬧的場面,又極冷清。眾兒女揮舞綉拳行起酒令,卻化不開濃似冰霜的孤獨。倒不如林黛玉披了斗笠像漁婆一樣探望寶玉更溫熱。

兩個人的心弦,同時撩撥起來,不容易。契機不對,興味不合,縱然你有滿肚子話要講,別人卻興味索然。王子猷雪夜訪戴,去時興緻勃勃,歸來就意趣闌珊了。他不見戴安道是對的,見了戴安道,恐怕會無聊。

我就常有這樣的經驗。比如碰見好久不見的老友,事前特別期待,想到有很多話可以聊,等坐到桌上,卻發現只剩下老生常談。這怪不得誰,每個人的生活都不一樣,各自感興趣的事兒都不同。不像以往,大家都在同一個班裡,每天的生活都是類似的,所思所想也都差不了太遠。

有時候會想,假若不是有一段共同的經歷,很多人之間不太會成為朋友。從中學到大學到工作,我很多親近的朋友都不是因為有共同的理想、追求或者愛好,而只是因為恰好碰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上學放學。

隨著共同的經歷開始被天各一方的緣由割斷,這些記憶只能封存起來。於是在回憶里,它們會呈現得特別美好,特別讓人留戀。真到兩人又重新坐在一起的時候,熟悉歸熟悉,親切歸親切,但往日的感覺,不可復得了。

我在夜晚回家的路上,碰見一個賣麻花的小姑娘,七八歲,兩手凍得通紅,我買了一隻麻花,她很開心,我也很開心,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吃麻花。這個故事我覺得有意思,但第二天約我吃飯的那個朋友,我不會跟他講,我怕他不覺得有意思。他一心想著自己前天網購的寶貝怎麼還沒到,想著這個月還有多少業務沒完成,會不會被領導扣獎金。他坐在我面前端起酒杯,腦子裡還在琢磨他的業務。

那麼,我就不會告訴他我在武侯祠看到毛澤東書寫的一首溫庭筠的詩特別好。因為我明白這種話很寡淡。意味全是藏是在背後的。必須得他很好奇地問:是什麼詩?然後我掏出手機,把拍下來的草書拿給他看,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再就此聊開,才會越來越有意思。

可往往是一件事兒還沒來得及展開,就已經察覺到他的疲倦了。那麼只好切換話題:最近的APEC天真是挺藍,你工作忙不忙,北京的暖氣該來了吧。於是一個晚上好像說了很多,回到家又想不起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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