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觀 我有沒有被凍成狗?

自從爸媽關注了我的社交網路,我就很少更新了。雖然好久不更新,但每次打開,最近來訪處總是我媽的頭像在最前邊。想起當年我暗戀某人,頭像總在她空間最前面,她卻不予理會。我卻不能對我媽的來訪無動於衷,只好漸漸不更新了。等到後來,爸媽果然忍不住問我,我仰著脖,坦率地說,更新到別的地方去了。

再後來,有了朋友圈。朋友圈好就好在,你給一個人留言,除了共同好友,別人看不到。搞得我很長時間以為很多人只和我有互動,可見它是維護屌絲自尊心的利器。因為許多真相,畢竟以不看到為好。看到,就未免殘忍。

可我開始並不曉得這點呀。還記得我發第一張照片上去,很快就收到一些留言,我媽赫然在列。別人留言都是在問照片:在哪兒拍的?好不好玩?你也來混朋友圈啦?只有我媽對照片完全不關心,對各種好吃的好玩的視而不見,上來逮住我就問:「咳嗽好點了嗎,周末怎麼過的呢?」看了她的留言,我是什麼反應呢?我的反應就是,覺得她的頭像該換換了。

我媽的頭像是一碗豆麵條,在家自己做的。我不喜歡吃豆麵條,豆麵條不僅不好吃,連賣相都不好。我媽可能是一時找不到照片,又不愛自拍,就隨手拍張豆麵條當頭像了。低端了,低端了,不是嗎?我朋友圈裡有好多吃貨,甚至是偽吃貨,她們也會用食物當頭像,但一定不僅僅是食物,還有奢華的餐館,考究的桌面,別緻的飾物作為背景。我媽的頭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張普通的飯桌,一碗再低調不過的豆麵條。我是虛榮的。年輕人的一切虛榮,我這裡都不缺乏。我有些介意被朋友看到,我媽媽的頭像是一碗豆麵條。

我把電話撥回去,先說咳嗽好多了,再問問家裡忙不忙,天氣冷不冷,最後,我亮出本意,建議我媽把頭像換了。我說,人家都用自己的照片,你怎麼不用照片當頭像呢。我媽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呵呵。我說,你有事直接發微信就行,別在朋友圈留言了,這頭像也太土氣,人家看見不好。我媽說嗯。掛掉電話,我覺得有點對不住我媽。

到了下午,她還真把頭像給換了,是一張綠色植物,感覺好多了。不過,從那以後到現在,她一直沒再給我照片下留言過。沒想到我從小就不聽她的話,我的話她卻這麼聽。

那一陣兒我狂發照片,今天到這玩兒,明天到那玩兒,都發上。有時候,我挺希望我媽點個贊什麼的。但她可能是怕我不高興,就沒有點。漸漸地,朋友圈玩膩了,感覺沒啥意思。那些成天刷屏的人,還不是在塵世的孤單中硬要抓住一些虛妄的慰藉嘛。社交網路之於安慰,大約就如酒精之於清醒吧。

我不喜歡成天在朋友圈狂曬情緒的人,若非有點幽默和自我調侃的精神,就只剩下把負能量擴散給別人。其實,負能量也不一定就是負能量。你的負能量,在別人那裡可能就會轉化為正能量。因為你的遭遇對大家起到了安慰的效果。有同事在朋友圈裡發感情狀態,和老公鬧到要離婚的地步,別人看了眉頭一舒——看到別人生活那麼艱難,就覺得自己的艱難緩解了好多。

我因此悟出髮狀態的原則了:真正的大事,不發,憋爛在肚子里也不發;無關緊要的小事,可以發,不僅可以發,還要添油加醋一百倍,往誇張了去說。這才是娛樂的精神,既娛樂自己又娛樂大家。

前天,我屋裡暖氣壞了。好在房間隔熱效果不錯,溫度沒怎麼降下來。暖氣片涼了足足一天我才發現。我顧不上聯繫供暖公司,先在朋友圈發了條狀態:「暖氣壞了一天,要被凍成狗了。」

發完,我樂顛顛出門了。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就會收到一些同情和安慰。點贊黨是永不缺乏的,因為世上再沒有比觸手可及的安慰更便捷的事情了。拍馬屁還要用上五個手指頭,點贊只需一個拇指就夠了。我就是個點贊黨。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當我在小區里尋找居委會和物業公司的時候,雪片般的安慰如期而至。我把手機塞在兜里,並不打開看——外面是真的冷,零下八度的氣溫,我會為了看幾個贊把自個兒凍成狗嗎?那樣我就笨成狗了。

我趾高氣昂地走在去居委會的路上。我知道朋友圈的贊數會一直增加,就如秋天會收穫滿滿一筐的蘋果。這時,簡訊響了。

不用任何思索,我知道是我媽。百分之百沒跑兒。在這時候直接發簡訊的人,除了親媽還能有誰呢。我掏出了手機。果不其然,她說:「那麼冷怎麼辦呢?暖氣修好了沒?」

我出溜著手,找個避風的地方回她:「也沒太冷,室內十六七度呢。」

可是室外冷啊,打完這幾個字,我的小爪都凍成紅蘿蔔了。

趕緊塞進兜里,卻又怕她不相信,又掏出來補了一行:「已經報修物業了,馬上就來修。」

再次把手機揣回兜里,我覺得自己真是矛盾,或者說,生活原本就很矛盾:在朋友那裡,我要努力裝成被凍成狗的樣子。縱然如此,誰都明白,我不會被凍成狗。而偏偏有人,就算我吃著火鍋喝著啤酒,她還是一樣會擔心我凍成了狗。怎麼解釋,都抹不去這絲絲入扣的擔心。

這大概就是關注的真正含義吧:並不想給你的生活添哪怕一絲打擾,卻時時刻刻為你的饑寒提心弔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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