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興 心行無法用言語偽飾

不久前,我去山東出差,認識了一個網管辦的人。一開始,見他對很多人都非常熱情,我沒怎麼留意。有一次,在棗園摘棗子,他過來跟我聊天,聊了幾句,我就覺得這人不錯。

後來我發燒,燒了一夜,早上聯繫隊醫,沒聯繫上,找這位老兄,他很快借來了葯。晚上在酒店休息,我正看書,他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好點了。回北京後,出差認識的那幫人很快水流雲散了,他卻在網上問我病好了沒,工作怎樣。

當時我就感慨,這樣的人,將來生活事業一定都會很順當。很簡單,我要是領導,肯定提拔這種人,做人做事都太到位了。這和那種嘴上客氣的人不一樣。

見過一個做公關的小夥子,嘴巴特別棒。跟你坐一起,哪怕素昧平生,打量你一眼,就能說出恭維的話,說你衣裳穿得體面,說能幹你這行太不容易,都是社會的精英,說你是行業的前輩,老大哥……他是那種端起酒杯敬你,沒喝先說半小時客套話都不帶重樣的人。

但這樣的人不會給我留下太多的好感。嘴上跟你親,不代表真親。我剛上班時,有個新同事私下說,某處長待他像親兄弟,鐵得很,無話不談。不久吃飯,酒桌上發現那位處長跟誰都這樣,有個新來的實習生,處長也是拉手拍肩兄弟長兄弟短。這同事跑到廁所邊抽煙邊憤慨:靠,認識有兩天嗎,比親兄弟還親!別讓老子學會這一套!

巧言令色,鮮矣仁。嘴上不到位,別的地方到位,人家會覺得厚道。嘴上到位,別的地方跟不上,人家會覺得浮誇。而那些不出於任何目的,不求任何回報,卻發自內心關心周圍人的,則很稀有。我從小到大認識的所有人中,具備這種品質的,一時能想起來的不到五個。

這種品質,用佛家的話說,叫慈悲。慈,是與一切眾生樂;悲,是拔一切眾生苦。一個人超越了利己的本能,以他人的苦為苦,以他人的樂為樂,就是慈悲行。在佛教的世界觀里,眾生雜居的欲界天有六層,最高一層叫他化自在天。此天居住的天人,自己不創造快樂,卻可以化別人的快樂為自己所有。這裡有一重隱喻:誰能因他人的歡喜而歡喜,就會受生在他化自在天,一生與快樂結緣。

他化自在天的天人,想得到快樂,只消一個眼神傳遞,就足以得到娑婆世界性交般的歡喜。(「眼相顧視,熱惱便息。」也有種說法,說他們搶奪了別人的快樂,所以是魔王,並把魔王波旬和這種人混同,那是錯誤的。)

去酒店吃飯,打客服電話,侍者和接線員都會對你很客氣,就算你劈頭蓋臉罵他們,他們也會畢恭畢敬地聽著。但這不足以斷定他們本人的修養,因為這種禮貌是職業的緣故。

嘴裡的話掩飾不了背後的態度。語言可以偽裝,但神情、語氣、表露內心情緒的細微舉動,卻難以隱藏。《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和丈夫卡列寧的關係就微妙地反映出這一點。安娜乘火車回來,一路告誡自己要好好愛丈夫,不能對不起他。但一見卡列寧,她就很不舒服。直覺是很重要的。如果你直覺上排斥一個人,他身上肯定有令你討厭的地方。果不其然,卡列寧馬上說了句情話,卻用著陰陽怪氣的語調。

情話並非卡列寧發自肺腑的想法。只是在卡列寧看來,這是必要的禮節,不得不說,但他又覺得自己身份高貴,不該這麼肉麻,就語帶譏誚地說出來。事實上,肉麻不肉麻,取決於說話者的態度是否真摯。

卡列寧語帶譏誚的態度讓安娜很不舒服,她就問孩子怎樣。卡列寧就更加陰陽怪氣地來一句:這就是我所有熱情得到的回報嗎?這就暴露了自身的矯飾。卡列寧以此為幽默,為得體,卻不知這種客套更惹反感。最親密的人之間,需要的是坦率,是不加修飾的天真。

掛在嘴上的,是言辭;藏在背後的,是心行。無論是譏誚別人,還是恭維別人,背後都藏著點想要表現自己的意思。譏誚是靠嘲諷別人來顯出自己的能耐,恭維是靠抬高別人來顯出自己的能耐。只是有藏得深和淺的區別。所以孔子說「色難」。與人接觸,最難的是做到和顏悅色。能和顏悅色,則必然有對對方的尊重和理解在。話無論是漂亮,還是犀利,如果讓人感到掃興,就算不上高明。

心行是無法用言語偽飾的。對一個人好,不說,他也能覺察到。對一個人有意見,不說,他心裡也有數。兩個關係冷漠的人,見面時縱然擠出足球大的笑,彼此也都明白,不過是面子上的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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