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興 過年和被年過

要是吃瓜子可以不吐瓜子殼,吃葡萄可以不吐葡萄皮,瓜子和葡萄就完美了。要是過年可以只大吃大喝、好吃好睡,而不用奉陪親戚拷問有沒有對象、生沒生娃、買沒買房子,過年就完美了。

可惜,不能。

所以,不得不一大早爬起來提著糕點拎著煙酒到親戚家,被人拉上麻將桌,一邊盤問工資和工作內容,一邊聽他摩拳擦掌地聲稱要把你帶來的錢都贏光。親戚叼著煙裝出對互聯網行業很懂的樣子,對北京樓市很懂的樣子,對全球形勢很懂的樣子,對中南海局面很懂的樣子。其實他跟中南海的唯一交集就是嘴裡叼著的煙。中南海的味道他的確熟,跟芙蓉王不太一樣,就像北京的樓盤肯定要比老家貴些。

到吃飯的時候,他語重心長地告誡你,不喝酒是不行的。走到哪兒,不喝酒都不行,西方哪個村子他沒去過,還沒見過跟人打交道不需要酒的。

所有這些根深蒂固的認識,像斑駁的城門下盤踞的老樹根一樣,扎紮實實地打牢在土地上,讓你意識到大千世界和陳舊觀念的齟齬,並暗暗下定決心將來一定不要在未曾老去的時候就變成一個如此倔強而封閉的人。

於是你發現,沿襲下來的年的過法並不一定是對的。哪怕是像貼春聯、放鞭炮、吃元宵、看春晚,這些毫無異議地屬於大年三十的重要節目,可能恰恰是不重要的。

雖然它們曾經重要過。但許多事情並不因為人的留戀而就此駐足。要靠鞭炮、春晚、元宵來系住年味,實在是刻舟求劍,一廂情願了。

它們之所以富有年味,是因為曾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地域,給特定的人,帶來了喜樂。真正屬於年味的,是喜樂本身;而能夠承載喜樂的事物,則隨著世界的發展,悄然轉換了。還有誰覺得搶花炮比搶紅包好玩嗎?

我媽說她小時候,到了年三十,全村的小夥伴挨家挨戶去揀炮,去看春聯門畫,比誰家的好看。我小時候玩炮玩了五年,現在的小孩兒,送給他們炮他們都不玩了,吵著鬧著要玩電腦。還沒到春節,各種活動送的春聯夠貼十年的了,無非「招財進寶」「福星高照」,內容和字體連過去鄉村塾師的水平都趕不上。

過去的年畫,要突顯年味,總喜歡畫梳著朝天鬏的小孩兒屈膝點炮,旁邊姑娘伸手捂起耳朵,所謂「閨女要花,小子要炮」。下個世紀的人看到這種年畫,會覺得寡淡無味,因為他們從小就不曾領略玩炮的趣味,就像玩iPad長大的兒童未嘗領略玩泥巴的趣味一樣。吃元宵對他們來講,就像喝礦泉水一樣。而要讓年味融在元宵里,必須是在一年都吃不上幾回元宵的年代才可以實現。

年味越來越淡不因為別的,只因為農耕社會的一去不返,在那種社會下大家庭式的也生活一去不返了。

在距今很久遠的時代,到了冬天,人類沒事幹,吃飽喝足了,要找點事情來鬧騰鬧騰,於是有了對新年的慶祝。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最重要的節日都在冬天,就是明證。冬天是休息的季節。人活一生不是為了休息,到了冬天,他們貯藏了一年的糧食,又沒辦法冬眠,只好搞點活動來刷存在感。在古印第安人的部落里,冬季有個贈禮節,要把自己家裡最貴重的東西贈送給鄰居。贈禮節的意義,和過年是一樣的。

過年的意義就在於休息,在於耗費,在於不事勞作。所以《周易》說:「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人類一年到頭都在勞作,在生產,在創造,如果到了年底還在生產和創造,就體現不出創造性了。如果所有的工作都是創造性的,就沒有什麼工作是創造性的。因此,耗費本身正是一種創造。有了冬季的閑散,才體現出人活著是自由的,是自由在創造,而非機器一樣終年不斷地勞作。

在這個意義上,過年是人類自由精神的體現。生存不僅是上天的恩賜,也是人類的創造。一旦喪失了這種精神,過年就不再是過年,而是被年過了。

年就在這裡,大家都過,你不能不過。公司放假,大家都回家,你不能不回。大家都走親戚,你不能不走;大家都搓麻將,你不能不搓;大家都喝酒,你不能不喝。這樣,就把一些原本有意思的事情,變被動了,變不好玩了。

人的一生也是如此。有人是過完一生,有人是被過完一生。後者的一生,是喪失了主動性的一生,是淪為奴隸的一生。或為金錢奴役,或為名望奴役,總之不得自由。

自由的人,主動地過年,不被動地讓年來過。要從過年中得到喜樂,得到滿足,不要倉皇地走完一樣樣流程,等待春節的離開。自由的人,要在過年中得到幸福和快樂,不是要完成任務。

自由的人,是窮理、盡性、俟命地度過一生。來此人世一番,為名韁利鎖而奴役,未免蹉跎。要珍惜此生,不妨窮盡萬物的理則,將上天賜予的稟賦發揮盡致,以俟命運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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