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興 你耗費的心血尚不足以填滿垃圾桶

周末去逛國家博物館,剛進館時,看見一個約摸70歲的老頭坐在明清展廳地上抄東西,旁邊還放了只拐杖。我們從早上逛到下午閉館,中間還去咖啡座喝了兩小時茶,逛完路過明清展廳,發現他還在抄。我忍不住好奇,湊過去看了一眼,他手裡捧著一個又舊又厚的筆記本,一行行抄著每件展品的解說詞。我看時,他正抄到:「《西遊記》,作者吳承恩,成書於16世紀明朝中葉,主要描寫了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悟凈師徒四人去西天取經,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故事……」抄寫得很認真,很工整。

我很想對他說可以用相機拍下來,回頭再慢慢整理,不過看他專註怡然的表情,還是忍住了。

我剛要出博物館時突然停下來,回頭去展廳前售書的地方。售書員正要收攤,我攔住,問有沒有介紹展品的書,她指給我,打開發現很多展品都有詳細介紹,還配有精美的圖片,銅版紙印刷。我感到一陣兒悵然,不知道是憐憫還是心疼,類似的事情做過的人多了呢。

剛上初中三年級時,我一心想考出好成績,理科不在話下,文科卻毫無把握,於是我決定把政史地課本整個背下來,不管是大字還是小字。我以為這樣就能暴力破解。我花費十倍的工夫背了下來,雖然磕磕巴巴。期中考試時,只考了第七名,第一名是我同桌,他從來不好好學習。更令我難堪的是,一道20分的論述題我的答案和書上的原話幾乎一樣,卻只得了14分;他不會背,隨便扯了幾句,老師給了19分。我當時不理解,覺得吃虧。多年後再想,覺得吃不吃虧先不論,只論把課本上大字小字都背下來這一點,就已經傻得可以了。

大學同學林比我倒霉得多。我們班人少,大家不喜歡聽課,就拜託林把筆記做得詳盡一些。他每次上課坐第一排,筆記工工整整。期末考試前,每個人把林的筆記複印一份,那份筆記還流傳到了外班,成為幾年來那門課最經典的筆記版本。考場上,授課老師親自監考,他說:「你們答題要簡明扼要,我不喜歡廢話太多,不要啰嗦,答出要點就可以。」林以滿滿的勇氣第一個交卷,大概是希望得到老師嘉許。他交卷時我才答了一半,驚訝地望了望講台,發現老師黑著臉。林走出教室不久,老師打斷考試的同學說:「大家答題不要太乾癟,你們平時不來上課就算了,最起碼到了考場應該認真點,我會盡量讓每個同學都過,但如果你自己都不想過,我也沒辦法。」結果是這門課一百多名學生中只掛了一個,就是林。

後來和林聊起此事,他說他非常喜歡這個老師,很想讓老師對他有好印象,趕在第一個交卷就是為了向老師證明他專業學得比別人都好,讓老師記住他,實在沒想到老師竟以為他的態度有問題。他本來打算報考那位老師的研究生,但經此一事,感覺自己再無顏面報考,只好換了別人。

我準備考研時,一天在自習室,林看見我把考案上的問題和答案解析一頁頁往紙上抄,筆記堆了一尺高。林搖搖頭,對我說抄這些沒有意義。我驚訝他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通達了。我何嘗不知道抄這些收效甚微,但我那時已是第二次考研,沒有工作,已經畢業卻還在花家裡的錢,沒有理由挑三揀四,哪怕只有0.1%的提高成績的可能性,也得去做。後來我考上了,但我明白,能夠考上和我抄了一尺高的筆記其實沒有多大聯繫。那些筆記如果留著,效果就是唬人,讓失敗的人有個理由安慰自己——看,人家抄了一尺高的筆記才考上。我想幸好我沒有再掛第二次,不然人家會說,你看這貨抄了一尺高的筆記還掛了,真是笨得可以。所以,看到那個老頭在國博展廳里奮筆疾書,我就想起自己來了。

我花兩年時間準備考研,兩年時間讀研,才拿到碩士學位;後來見過一些讀MBA的企業家,花錢找人上課,花錢買論文,一樣拿到了碩士學位。而在考研複習教室里,我見過和他們年紀相仿的人,不知考了多少年,中途停停輟輟,始終沒有放棄考研,但也始終沒有考上。

我考完研就把一尺高的筆記丟到樓道垃圾桶里了,沒有刻意燒掉或撕碎,因為我並不恨那些筆記,也不後悔自己花掉的時間和精力。人生中必然該有此一遭,過了丟掉就是了。那些筆記算起來有將近一百萬字吧。站在垃圾桶旁,我有點鬱悶,不是鬱悶自己大半年的心血都用來製造垃圾了,而是鬱悶這些垃圾還不夠把一個小小的垃圾桶填滿。

不過,這又有什麼值得難過的呢?明白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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