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胡適說哲學 不朽——我的宗教

不朽有種種說法,但是總括看來,只有兩種說法是真有區別的。一種是把「不朽」解作靈魂不滅的意思。一種就是《春秋左傳》上說的「三不朽」。

一、神不滅論。宗教家往往說靈魂不滅,死後須受末日的裁判:做好事的享受天國天堂的快樂,做惡事的要受地獄的苦痛。這種說法,幾千年來不但受了無數愚夫愚婦的迷信,居然還受了許多學者的信仰。但是古往今來也有許多學者對於靈魂是否可離形體而存在的問題,不能不發生疑問。最重要的如南北朝人范縝的《神滅論》說:「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刀;形之於用,猶刀之於利……舍利無刀,舍刀無利。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宋朝的司馬光也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但是司馬光說的「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還不免把形與神看作兩件事,不如范縝說得更透徹。范縝說人的神靈即是形體的作用,形體便是神靈的形質。正如刀子是形質,刀子的利鈍是作用;有刀子方才有利鈍,沒有刀子便沒有利鈍。人有形體方才有作用:這個作用,我們叫做「靈魂」。若沒有形體,便沒有作用了,便沒有靈魂了。范縝這篇《神滅論》出來的時候,惹起了無數人的反對。梁武帝叫了七十幾個名士作論駁他,都沒有什麼真有價值的論議。其中只有沈約的《難神滅論》說:「利若遍施四方,則利體無處復立;利之為用正存一邊毫毛處耳。神之與形,舉體若合,又安得同乎?若以此譬為盡耶,則不盡;若謂本不盡耶,則不可以為譬也。」這一段是說刀是無機體,人是有機體,故不能彼此相比。這話固然有理,但終不能推翻「神者形之用」的議論。近世唯物派的學者也說人的靈魂並不是什麼無形體、獨立存在的物事,不過是神經作用的總名;靈魂的種種作用都即是腦部各部分的機能作用;若有某部被損傷,某種作用即時廢止;人年幼時腦部不曾完全發達,神靈作用也不能完全,老年人腦部漸漸衰耗,神靈作用也漸漸衰耗。這種議論的大旨,與范縝所說「神者形之用」正相同。但是有許多人總捨不得把靈魂打消了,所以咬住說靈魂另是一種神秘玄妙的物事,並不是神經的作用。這個「神秘玄妙」的物事究竟是什麼,他們也說不出來,只覺得總應該有這麼一件物事。既是「神秘玄妙」,自然不能用科學試驗來證明它,也不能用科學試驗來駁倒它。既然如此,我們只好用實驗主義(pragmatism)的方法,看這種學說的實際效果如何,以為評判的標準。依此標準看來,信神不滅論的固然也有好人,信神滅論的也未必全是壞人。即如司馬光、范縝、赫胥黎一類的人,說不信靈魂不滅的話,何嘗沒有高尚的道德?更進一層說,有些人因為迷信天堂、天國、地獄、末日裁判,方才修德行善,這種修行全是自私自利的,也算不得真正道德。總而言之,靈魂滅不滅的問題,於人生行為上實在沒有什麼重大影響;既沒有實際的影響,簡直可說是不成問題了。

二、三不朽說。《左傳》說的三種不朽是:一,立德的不朽。二,立功的不朽。三,立言的不朽。「德」便是個人人格的價值,像墨翟、耶穌一類的人,一生刻意孤行、精誠勇猛,使當時的人敬愛信仰,使千百年後的人想念崇拜。這便是立德的不朽。「功」便是事業,像哥倫布發現美洲,像華盛頓造成美洲共和國,替當時的人開一新天地,替歷史開一新紀元,替天下後世的人種下無量幸福的種子。這便是立功的不朽。「言」便是語言著作,像那《詩經》三百篇的許多無名詩人,又像陶潛、杜甫、莎士比亞、易卜生一類的文學家,又像柏拉圖、盧梭、密爾一類的文學家,又像牛頓、達爾文一類的科學家,或是做了幾首好詩使千百年後的人歡喜感嘆;或是做了幾本好戲使當時的人鼓舞感動,使後世的人發憤興起;或是創出一種新哲學,或是發明了一種新學說,或在當時發生思想的革命,或在後世影響無窮。這便是立言的不朽。總而言之,這種不朽說,不問人死後靈魂能不能存在,只問他的人格,他的事業,他的著作有沒有永遠存在的價值。即如基督教徒說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的神靈永永存在,我們正不用駁這種無憑據的神話,只說耶穌的人格、事業和教訓都可以不朽,又何必說那些無謂的神話呢?又如孔教會的人每到了孔丘的生日,一定要舉行祭孔的典禮,還有些人學那「朝山進香」的法子,要趕到曲阜孔林去對孔丘的神靈表示敬意!其實孔丘的不朽全在他的人格與教訓,不在他那「在天之靈」。大總統多行兩次丁祭,孔教會多行兩次「朝山進香」,就可以使孔丘格外不朽了嗎?更進一步說,像那「三百篇」里的詩人,也沒有姓名,也沒有事實,但是他們都可說是立言的不朽。為什麼呢?因為不朽全靠一個人的真價值,並不靠姓名事實的流傳,也不靠靈魂的存在。試看古往今來的多少大發明家,那發明火的,發明養蠶的,發明繅絲的,發明織布的,發明水車的,發明舂米的水碓的,發明規矩的,發明秤的……雖然姓名不傳,事實湮沒,但他們的功業永遠存在,他們也就都不朽了。這種不朽比那個人的小小靈魂的存在,可不是更可寶貴,更可羨慕嗎?況且那靈魂的有無還在不可知之中,這三種不朽——德、功、言——可是實在的。這三種不朽可不是比那靈魂的不滅更靠得住嗎?

以上兩種不朽論,依我個人看來,不消說得,那「三不朽說」是比那「神不滅說」好得多了。但是那「三不朽說」還有三層缺點,不可不知。第一,照平常的解說看來,那些真能不朽的人只不過那極少數有道德、有功業、有著述的人。還有那無量平常人難道就沒有不朽的希望嗎?世界上能有幾個墨翟、耶穌,幾個哥倫布、華盛頓,幾個杜甫、陶潛,幾個牛頓、達爾文呢?這豈不成了一種「寡頭」的不朽論嗎?第二,這種不朽論單從積極一方面著想,但沒有消極的裁製。那種靈魂的不朽論既說有天國的快樂,又說有地獄的苦楚,是積極消極兩方面都顧著的。如今單說立德可以不朽,不立德又怎樣呢?立功可以不朽,有罪惡又怎樣呢?第三,這種不朽論所說的「德、功、言」三件,範圍都很含糊。究竟怎樣的人格方才可算是「德」呢?怎樣的事業方才可算是「功」呢?怎樣的著作方才可算是「言」呢?我且舉一個例。哥倫布發現美洲固然可算得立了不朽之功,但是他船上的水手火頭又怎樣呢?他那隻船的造船工人又怎樣呢?他船上用的羅盤器械的製造工人又怎樣呢?他所讀的書的著作者又怎樣呢……舉這一條例,已可見「三不朽」的界限含糊不清了。

因為要補足這三層缺點,所以我想提出第三種不朽論來請大家討論。我一時想不起別的好名字,姑且稱它做「社會的不朽論」。

三、社會的不朽。論社會的生命,無論是看縱剖面,是看橫截面,都像一種有機的組織。從縱剖面看來,社會的歷史是不斷的。前人影響後人,後人又影響更後人。沒有我們的祖宗和那無數的古人,又哪裡有今日的我和你?沒有今日的我和你,又哪裡有將來的後人?沒有那無量數的個人,便沒有歷史,但是沒有歷史,那無數的個人也決不是那個樣子的個人。總而言之,個人造成歷史,歷史造成個人。從橫截面看來,社會的生活是交互影響的。個人造成社會,社會造成個人。社會的生活全靠個人分工合作的生活,但個人的生活,無論如何不同,都脫不了社會的影響。若沒有那樣這樣的社會,決不會有這樣那樣的我和你;若沒有無數的我和你,社會也決不是這個樣子。萊布尼茨(leibnitz)說得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裡面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並且間接又間接地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的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裡面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見《monadology》〔單子論〕第六十一節)

從這個交互影響的社會觀和世界觀上面,便生出我所說的「社會的不朽論」來。我這「社會的不朽論」的大旨是:我這個「小我」不是獨立存在的,是和無量數小我有直接或間接的交互關係的,是和社會的全體和世界的全體都有互為影響的關係的,是和社會世界的過去和未來都有因果關係的。種種從前的因,種種現在無數「小我」和無數他種勢力所造成的因,都成了我這個「小我」的一部分。我這個「小我」,加上了種種從前的因,又加上了種種現在的因,傳遞下去,又要造成無數將來的「小我」。這種種過去的「小我」和種種現在的「小我」,以及種種將來無窮的「小我」,一代傳一代,一點加一滴;一線相傳,連綿不斷;一水奔流,滔滔不絕——這便是一個「大我」。「小我」是會消滅的,「大我」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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