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胡適說哲學 墨子的哲學智慧

墨子名翟姓墨。有人說他是宋人,有人說他是魯人。今依孫詒讓說,定他為魯國人。

欲知一家學說傳授沿革的次序,不可不先考定這一家學說產生和發達的時代。如今講墨子的學說,當先知墨子生於何時。這個問題,古今人多未能確定。有人說墨子「並孔子時」(《史記·孟荀列傳》),有人說他是「六國時人,至周末猶存」(《畢沅《墨子序》),這兩說相差二百年,若不詳細考定,易於使人誤會。畢沅的話已被孫詒讓駁倒了(《墨子間詁·非攻·中》),不用再辨。孫詒讓又說:

竊以今五十三篇之書推校之,墨子前及與公輸般、魯陽文子相問答,而後及見齊太公和(見《魯問》篇,田和為諸侯,在周安王十六年),與齊康公興樂(見《非樂·上》。康公卒於安王二十年),與楚吳起之死(見《親士》篇,在安王二十一年)。上距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幾及百年。則墨子之後孔子益信。審核前後,約略計之,墨子當與子思同時,而生年尚在其後(子思生於魯哀公二年,周敬王二十七年也)。蓋生於周定王之初年,而卒於安王之季,蓋八九十歲(《墨子年表序》)。

我以為孫詒讓所考不如汪中考得精確。汪中說:

墨子實與楚惠王同時(《耕柱》篇、《魯問》篇、《貴義》篇)……其年於孔子差後,或猶及見孔子矣……《非攻·中》篇言知伯以好戰亡,事在《春秋》後二十七年。又言蔡亡,則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墨子併當時,及見其事。《非攻·下》篇言:「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又言:「唐叔、呂尚邦齊晉,今與楚越四分天下。」《節葬·下》篇言:「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北有齊晉之君。」明在勾踐稱霸之後(《魯問》篇越王請裂故吳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亦一證),秦獻公未得志之前,全晉之時,三家未分,齊未為陳氏也。

《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般請以機封。」此事不得其年。季康子之卒在哀公二十七年。楚惠王以哀公七年即位。般固逮事惠王。《公輸》篇:「楚人與越人舟戰於江。公輸子自魯南遊楚,作鉤強以備越。」亦吳亡後楚與越為鄰國事。惠王在位五十七年,本書既載其以老辭墨子,則墨子亦壽考人歟?(《墨子序》)

汪中所考都很可靠。如今且先說孫詒讓所考的錯處。

第一,孫氏所據的三篇書,《親士》《魯問》《非樂·上》,都是靠不住的書。《魯問》篇乃是後人所輯。其中說的「齊大王」,未必便是田和。即使是田和,也未必可信。例如《莊子》中說莊周見魯哀公,難道我們便說莊周和孔丘同時么?《非樂》篇乃是後人補做的。其中屢用「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一句,可見其中引的歷史事實,未必都是墨子親見的。《親士》篇和《修身》篇同是假書,內中說的全是儒家的常談,哪有一句墨家的話。

第二,墨子決不曾見吳起之死。(《呂氏春秋·上德》篇)說吳起死時,陽城君得罪逃走了,楚國派兵來收他的國。那時「墨者巨子孟勝」替陽城君守城,遂和他的弟子一百八十三人都死在城內。孟勝將死之前,還先派兩個弟子把「巨子」的職位傳給宋國的田襄子,免得把墨家的學派斷絕了。

照這條看來,吳起死時,墨學久已成了一種宗教。那時「墨者巨子」傳授的法子,也已經成為定製了。那時的「墨者」,已有了新立的領袖。孟勝的弟子勸他不要死,說:「絕墨者於世,不可。」要是墨子還沒有死,誰能說這話呢?可見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許多年了。

依以上所舉各種證據,我們可定墨子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與三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500至前490年),死在周威烈王元年與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425至前416年)。墨子生時約當孔子五十歲六十歲之間(孔子生西曆紀元前551年)。到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差不多四十年了。

以上所說墨子的生地和生時,很可注意。他生當魯國,又當孔門正盛之時。所以他的學說,處處和儒家有關係。《淮南·要略》說: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

墨子究竟曾否「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我們雖不能決定,但是墨子所受的儒家的影響,一定不少(《呂氏春秋·當染》篇說史角之後在於魯,墨子學焉。可見墨子在魯國受過教育)。我想儒家自孔子死後,那一班孔門弟子不能傳孔子學說的大端,都去講究那喪葬小節。請看《禮記·檀弓》篇所記孔門大弟子子游、曾子的種種故事,哪一樁不是爭一個極小極瑣碎的禮節?(如「曾子吊於負夏」及「曾子襲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諸條。)再看一部《儀禮》,那種繁瑣的禮儀,真可令今人駭怪。墨子生在魯國,眼見這種種怪現狀,怪不得他要反對儒家,自創一種新學派。墨子攻擊儒家的壞處,約有四端: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後起,杖然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篇)

這個儒墨的關係,是極重要不可忽略的。因為儒家不信鬼(孔子言「未知生,焉生死」、「未能事神,焉能事鬼」。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說苑》十八記子貢問死人有知無知,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耶,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死者無知,恐不孝子孫棄親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此猶是懷疑主義(agnosticism)。後來的儒家直說無鬼神,故《墨子·公孟》篇的公孟子曰「無鬼神」,此直是「節鬼」論,所以墨子倡「節葬」論。因為儒家重禮樂,所以墨子倡「非樂」論。因為儒家信天命(《論語》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自己也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說:「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所以墨子倡「非命」論。

墨子是一個極熱心救世的人,他看見當時各國征戰的慘禍,心中不忍,所以倡為「非攻」論。他以為從前那種「弭兵」政策(如向戌的弭兵會),都不是根本之計。根本的「弭兵」,要使人人「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墨子的「兼愛」論。

但是墨子並不是一個空談弭兵的人,他是一個實行非攻主義的救世家。那時公輸般替楚國造了一種雲梯,將要攻宋。墨子聽見這消息,從魯國起程,走了十日十夜,趕到郢都去見公輸般。公輸般被他一說說服了,便送他去見楚王,楚王也被他說服了,就不攻宋了(參看《墨子·公輸》篇)。公輸般對墨子說:「我不曾見你的時候,我想得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後,就是有人把宋國送給我,要是有一毫不義,我都不要了。」墨子說:「那樣說來,彷彿是我已經把宋國給了你了。你若能努力行義,我還要把天下送給你咧。」(《魯問》篇)

看他這一件事,可以想見他一生的慷慨好義,有一個朋友勸他道:「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何苦這樣儘力去做呢?我勸你不如罷了。」墨子說:「譬如一個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兒子好吃懶做,只有一個兒子儘力耕田。吃飯的人那麼多,耕田的人那麼少,那一個耕田的兒子便該格外努力耕田才好。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正該勸我多做些才好。為什麼反來勸我莫做呢?」(《貴義》篇)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對墨家最利害的孟軻道:「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話本有責備墨子之意,其實是極恭維他的話。試問中國歷史上,可曾有第二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么?

墨子是一個宗教家。他最恨那些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卻講究祭禮喪禮。他說:「不信鬼神,卻要學祭禮,這不是沒有客卻行客禮么?這不是沒有魚卻下網么?」(《公孟》篇)所以墨子雖不重喪葬祭祀,卻極信鬼神,還更信天。他的「天」卻不是老子的「自然」,也不是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天。墨子的天,是有意志的。天的「志」就是要人兼愛。凡事都應該以「天志」為標準。

墨子是一個實行的宗教家。他主張節用,又主張廢樂,所以他教人要吃苦修行。要使後世的墨者,都要「以裘褐為衣,以崎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是「墨教」的特色。《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的行為,說: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又卻不得不稱讚墨子道:

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認得這個墨子,才可講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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