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皚皚白雪覆蓋著遠處的群山,也覆蓋著礦區。山河煤礦的辦公室是一幢用圓木搭建的房子。傳傑正領著幾個工人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掛青天白日旗。紹景騎著摩托車過來,招呼著說:「新年新氣象啊!咱山河礦也趕時髦了。」傳傑說:「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咱能不響應嗎?」紹景說:「是啊,看見這面旗幟,就知道山河煤礦是中國人的啊。」

朱開山從屋裡出來,招呼他們說:「快進來,咱開個小會。」兩個人進了辦公室,見礦上的幾個主要負責人都在,心事重重的樣子。紹景說:「今天剛放了這新年的頭一炮,圖了個好兆頭,大家都拉著臉幹啥啊?」傳傑說:「是啊,不光為了新年,少帥張學良宣布東北歸順南京國民政府,可是件大事!小鬼子獨霸東北的大夢做不成了!該高興才對啊!」

一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說:「潘經理,朱經理,是這樣,剛剛接了個電話,滿鐵通知削減咱們運煤的車皮,要減一半。」傳傑的臉色立即陰了,說:「惡鬼又上身。」紹景問:「滿鐵那面不能通融一下嗎?」那戴眼鏡的說:「問了,說這是整個鐵路網上的事,沒法通融。」傳傑說:「放屁!他們就是想擠垮山河礦。」朱開山說:「也得感謝他們呢!沒把車皮全掐了,這不比切斷山河礦鐵道還強一點嗎?」紹景說:「可是采出來的煤,運不出去,往哪兒堆呀?」朱開山說:「那就再開兩片堆場。」傳傑說:「可是長此以往,也不是事啊?」朱開山說:「那就減少開採量。」紹景說:「這樣一來,山河煤礦不是日漸萎縮了嗎?」傳傑說:「爹,咱現在可是蒸蒸日上啊!」

朱開山笑了笑說:「你們都看過大戲吧?哪一出大戲一開頭就把熱鬧的地方全端上來了?咱現在也是這麼個事,日本人要和咱演大戲,削減車皮這才是大戲的一個小引子!」紹景說:「總經理,你這麼看?」朱開山說:「不這麼看,還能怎麼看?山河礦剛開工他們就切斷了咱的鐵道,想一下子把山河礦掐死,沒成想他們沒做到!現在這又變了個法,從削減車皮開始,演另一出大戲。」傳傑說:「能是什麼大戲呢?」朱開山說:「我現在也想不好,就覺著這個味兒像。」紹景說:「現在咱們應該怎麼辦?」朱開山說:「我看是沒有辦法,只有這麼挺著,看看日本人下一步敲什麼鑼鼓,上什麼角,要演什麼戲,咱們再應對。」

文他娘和秀兒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秀兒挎了個籃子,猶猶豫豫地說:「娘,俺還是回去吧?」文他娘說:「秀兒,這句話,一道上你可念叨好幾遍了,怎麼和一郎還有不痛快的地方嗎?」秀兒慌忙說:「娘,俺可沒這麼說。」文他娘說:「那為什麼?」秀兒說:「俺是想,家裡不還有些活兒嗎?」文他娘說:「有多少活兒,今天也用不上你。你看,這都到地方了。」

車子停在一幢二層小洋樓前,大門旁邊掛了塊木牌,寫著「東勝商社哈爾濱分店」。文他娘和秀兒下了車,一個工作人員出來說:「是朱大娘吧?我們社長身體欠安,他囑咐我來接您,他在屋裡等著呢。」文他娘和秀兒都皺起了眉頭。

一郎正在床上和衣躺著,見文他娘和秀兒進來,趕忙起身說:「呀!娘來了!」文他娘說:「俺說好了得給你新家溫鍋。」一郎說:「什麼叫溫鍋啊?」文他娘說:「秀兒,和一郎說說什麼叫溫鍋。」

秀兒打量著一郎,神情里的關注全寫在臉上,卻輕輕問了一句:「病了?」一郎接下她手中的籃子說:「就是有點不舒服。」文他娘上前摸了一把一郎的額頭說:「也不見發燒啊?你是不是想自個兒偷會兒懶呀?」一郎笑笑說:「多少有那麼點。什麼叫溫鍋?」秀兒說:「中國人有個講究,親戚朋友搬了新家來看看,這就叫溫鍋。」

一郎說:「溫鍋就溫鍋唄。娘,還帶什麼東西來啊!」文他娘說:「這些東西可都是有講究的。秀兒,咱先把他這屋子拾掇拾掇吧,你看看天翻地覆的。」秀兒已順手拾起了沙發邊上堆的幾件衣服,說:「娘,俺把這些衣服洗了!」一郎攔住她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文他娘說:「做生意你是把手,要說洗衣裳還得是你二嫂啊!我今天給你下廚去。」

文他娘進了廚房,一郎走到秀兒身邊,聲音低低地問道:「心裡頭鬆快點了?」秀兒點點頭。一郎說:「這兩天我也琢磨過來了,分開就分開吧,要不你種下病那是一輩的事。」秀兒也低著聲說:「也是為了你好,做這麼大的生意,啥樣的好媳婦找不著啊!」一郎說:「你老說為我好,為我好,可是我還想讓你好呢!」秀兒看一眼一郎,笑笑說:「俺知道啊。你病真沒事?」說著探出手來想摸摸他的臉,文他娘提著個籃子又進來了,秀兒忙把手縮回去。文他娘說:「一郎,你知道籃子里那些東西都有什麼講究嗎?」一郎說:「先叫我看看有啥。」文他娘說:「秀兒,你和一郎說,都什麼講究。」

一郎先從籃子里拿出塊發糕,秀兒說:「看沒看那發糕上點了大紅棗,發糕加上棗,這是盼著你早點發財。」一郎又拿出一匝新筷子,問:「這筷子呢?」秀兒一笑道:「叫你快點發財啊!」最後他又拿出一條魚來說:「喲,還有條大魚呢!這是什麼講究?」他偏著臉笑嘻嘻地問秀兒。秀兒說:「這你都不懂,富富有餘唄!」一郎笑著說:「二嫂真有學問,這把還來成語了。」秀兒打一下一郎說:「娘,你看他還臊白俺!」文他娘笑著說:「別說,我看你們倆一問一答的,還真和親姊妹似的。」一郎說:「小時候,我就叫她秀兒姐嘛!」文他娘端著臉盆出去了,邊走邊說:「秀兒和誰都能交往好啊!你二哥要和你那麼順當就好了……」一郎在身後輕輕摟住了秀兒的腰,悄聲問她:「往後還來嗎?」秀兒笑笑搖搖頭,臉上透著既興奮又羞澀的紅暈。

吃飯的氣氛有些沉悶。傳文見爹拉著個臉,試探地說:「爹,車皮的事有著落了?」傳傑說:「上哪著落去?鐵路上的事掐在日本人手裡,連姚廳長都說不上話。」傳文說:「爹,那挖出來的煤怎麼辦哪?」傳傑沒好氣地說:「怎麼辦?堆露天地吹風唄!」傳文不高興了,說:「我和咱爹說話,你老接什麼茬?」傳傑說:「你左一句右一句的,你不知道山河礦叫車皮難住了嗎?咱爹正為這事上火呢。」傳文說:「喲,你還知道疼咱爹呀?你要真疼咱爹,當初就不該押上四味樓開煤礦!」傳傑說:「陳年舊賬,現在提還有什麼意思?」傳文瞪著眼珠子說:「你說沒有意思,我看有意思,現如今怎麼樣,騎老虎身上,下不來了吧?放著那些工人不幹活不行,幹了活挖出來煤運不出去又不行,叫我說,你這是把咱爹放火爐里蓋上烤啊!」

朱開山吃著飯,冷冷瞅一眼傳文說:「大冬天靠火爐近點,也不錯啊!」玉書說:「押上四味樓開煤礦,大嫂還贊成呢!」傳文一下子噎住了,想了想說:「不假,你大嫂贊成,可是她的心裡頭和有些人想的不是一回事。」那文問傳文:「我心裡想什麼,你知道?」傳文說:「你不用難為我,有的人是想把咱家往懸崖頂上帶,你能這樣想嗎?」那文說:「你繞了半天彎,凈是廢話!」傳傑說:「大哥,有話你就明說,何必這樣,你不就是說我要把咱家往懸崖頂上帶嗎?」連生子也不高興了,朝傳文說:「爹,俺三叔有那麼壞嗎?」

朱開山說:「生子,你三叔有多壞,爺爺說不好,可是爺爺願意站在懸崖頂上看風景。」傳文自知沒趣,嘟噥著說:「我也就是打個比方唄。」那文高著聲說:「要說呀,俺家傳文也對車皮的事上心呢!依我說,實在不行啊,咱是不是找找一郎?」傳文直瞪瞪地冒出一句說:「找一郎幹什麼?」那文拐他一下說:「你這個腦瓜子,忘了,才剛你說一郎是日本人,又做生意,肯定和鐵路上的日本人有交往,叫他去說一說,趕趟車皮的事不就辦下來了?」

傳文半明白半懵懂地點著頭說:「是啊,是這麼個關節,我也這麼想。」那文說:「爹,三兒,你們看看傳文這個主意行不行?」傳傑說:「爹,也有道理啊!要不,找一郎問問?」朱開山思量再三說:「問問也好,興許就有下一齣戲了。」文他娘說:「你說什麼呢?」朱開山笑笑不語。那文拽起傳文說:「走,咱這就問一郎去。」

一郎接了傳文的電話,思來想去,去找了森田。石川說:「一郎,你知道滿鐵是個獨立的系統,是帝國在滿洲的派出機構,人家有人家的規矩,森田總裁不好答應你的請求。」一郎說:「老前輩,山河礦已經實在沒有辦法了,再說朱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就幫幫這個忙吧!」森田說:「要說這個忙我森田不該幫,也許你知道,甲子溝煤礦是森田物產首先發現的,可是山河礦卻把它奪去了。照一般人看來,我森田應該懷恨在心,應該落井下石,可是,你這個老同鄉,一輩子不做這樣的事,一輩子不做和中國人作對的事。小同鄉你這個忙,我幫了。石川,你掛個電話,和滿鐵的說一說,請他們務必給我森田一個面子。」

一郎說:「森田前輩,太感謝了!我一定叫山河礦的人也登門來感謝您。」森田說:「山河礦的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嗎?」一郎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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