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四味樓餐廳,進來位客人。他文質彬彬,細高個兒,還戴了副眼鏡。他也不慌落座點菜,而是四下轉著。傳文迎上去問:「先生,要用點什麼?」客人說:「來壺龍井茶吧。」傳文說:「只要一壺茶,別的呢?」客人擺擺頭,卻問:「你們四味樓總共有多少張餐桌啊?」傳文說:「樓下大廳有四五十個座位,樓上還有六個包間。」客人又問:「一天下來能賣多少錢?」傳文說:「也就是三五百塊錢吧!」客人接著問:「你們四味樓還有別的什麼產業?」傳文覺得這人問得有些奇怪,搪塞道:「我只管這飯莊,家裡的事情我也說不大清楚。」客人說:「那我可以見一下朱開山老先生嗎?」傳文說:「您知道我爹?」客人一笑說:「四味樓老掌柜的,是哈爾濱響噹噹的人物,誰人不曉啊!」

傳文忙領了朱開山過來。客人起身點了一下頭說:「朱老先生,您好。」朱開山一抱拳說:「這位先生,有何賜教啊?」客人笑了笑說:「賜教不敢,你們不是要開煤礦嗎?申請書打到了省里的礦業廳,廳長打發我來看看你們有沒有開煤礦的實力。」那文一聽,趕緊溜出來,見跑堂的正拿著茶壺過來,她接過茶壺,囑咐說:「趕緊上潘紹景家去,把俺家老三和紹景找來。」說完,轉身又進了包間。

那文給客人和朱開山斟上茶,說:「俺這個小茅草店拿不出什麼好茶,也就是清明前摘的龍井。」客人說:「清明前的龍井好啊!那是一年當中最好的茶了。」那文笑了笑說:「將就喝吧,不嫌乎就行!」

朱開山說:「開煤礦是我那三兒子他們的主意。我不主張這麼做。開煤礦是一拍腦瓜子的事情嗎?得投大本錢,得有明白開礦的能人,這條街上的商號做不到這些。」客人說:「老人家,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擔心山河礦資金不足,缺少技術,光憑那點熱情就把煤礦開起來了,一糟蹋了國家的資源,二也坑了那些開礦的人。」朱開山說:「說得好!回去和你們管事的說,把山河礦的事情放下吧!」客人站起身說:「謝謝朱老先生深明事理,我告辭了。」

那文忙笑著攔住說:「別呀,雖說這是個茅草小店,可也講究個臉面啊!年把載的不來個當官的,今天總算把你們盼來了,說什麼也得賞個臉吧?不能走,說什麼你也不能走!」正說著,傳傑和紹景進來了。那文趕緊向客人介紹傳傑和紹景說:「這就是俺家老三朱傳傑,別看他年歲不大,可是做了多年的生意,從來沒閃失過!這位呢,大號叫潘紹景,人家留過東洋,跑過北平、上海的大碼頭,也是個百里挑一的能人。對了,這位先生,您貴姓呢?」

客人略一遲疑說:「免貴姓喬,礦業廳跑腿的。」傳傑、紹景鞠了個躬說:「喬先生,您好。」朱開山冷笑一聲,對傳傑和紹景說:「你們的申請書人家不能批呀!」喬先生解釋說:「剛才和老先生了解了,你們山河礦眼下還不具備開採甲子溝煤礦的能力,主要是資金和技術不行,這叫我們礦業廳怎麼批啊?」

紹景著急道:「這兩天,我們正在跑資金和技術這兩件事,要不了多久,保證解決。」喬先生笑著搖了搖頭說:「這可是兩件大事,不那麼容易解決。」傳傑笑著說:「別這麼站著呀,坐下,咱都坐下,申請書的事再說。大嫂,人家來咱這一趟,也該請人家嘗嘗咱家的飯菜吧?」那文說:「我剛才就這麼說了。稍等,立馬飯菜就上來。」朱開山說:「那你們坐,我還有別的事情。」喬先生拽住他說:「老人家,別走,我還真願意聽您老說話。」

傳文外頭追上那文說:「你不是添亂嗎?人家答應了不批准開礦的事,你還張羅什麼?再說,一個小跑腿的,用得著咱破費嗎?」那文斥責他說:「你那叫眼珠子嗎?能看清楚什麼,他不是跑腿的,是管事的!在前清至少也是個四品大員。」傳文問:「真的嗎?」那文說:「你看看人家那個做派,話不想好了,人家不說。」

酒菜已經吃了一陣子,話頭又扯到開礦上了。傳傑問:「喬先生,姚廳長到底看沒看山河煤礦的申請書?」喬先生說:「能不看嗎?姚廳長的意思也是要把開採權批給你們,可是擔心你們沒那個能力。今天,我來了,一看,果不其然,資金、技術全都不行。」傳傑說:「那麼說,開採權要批給日本的森田物產了?」喬先生說:「不得不這麼考慮了。」紹景說:「為什麼?」喬先生說:「日本人早就在甲子溝勘測了,把煤層的分布都畫成了圖紙,資金和技術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幾次三番找到礦業廳要見姚廳長,姚廳長避而不見,就是不忍心把甲子溝煤礦批給他們。可是,現在不批也不行了,就你們一家中國人的公司和森田物產爭,如今,你們又是這麼個狀況。」傳傑和紹景相互看了看,一時無語。

朱開山一開始默默無語,聽到這兒朝喬先生說:「你貴姓啊?」那文說:「剛才人家不是說了嗎,姓喬!」朱開山點了點頭說:「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是怎麼個事兒——山河礦是在和日本人爭奪甲子溝是不是?現在因為山河礦缺錢、缺技術,那個姚廳長就不批,是不是?」喬先生點頭說:「正是這樣。」

朱開山舉起酒杯說:「來,我在這敬上三杯,第一杯,感謝你喬先生還願意聽我老頭子說話。」朱開山自己飲下,又斟上舉起杯說,「這第二杯,我感謝姚廳長能派你喬先生親自來過問山河礦的事。」朱開山又飲下斟上,再次舉起酒杯說,「這第三杯,我感謝姚廳長還沒丟了中國人的良心,不忍心筆頭子一勾就把甲子溝扔給了日本人!」說罷仰頭喝下。

傳傑和紹景相互看看,覺得朱開山有點怪異。紹景悄聲問:「老爺子要幹什麼?」傳傑說:「他是有話要說。」

果然,朱開山又舉起了杯,臉色陰沉著說:「這一杯,就不是敬了,你替我捎個話給姚廳長,告訴他,山河礦的事,他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喬先生有點蒙了,問道:「老人家,這話如何講?」朱開山說:「道理就是一句話,中國人的事情,中國人自己辦。小鬼子滾他媽一邊去!」喬先生笑了說:「老人家,開煤礦是科學,是技術,在這些方面咱中國人確實落後於日本。」朱開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落後了,咱就攆!小日本子有什麼?他三頭六臂嗎?三十年前,義和團的弟兄們砍他們,不也像砍西瓜似的嗎?要不是後來朝廷撤了梯子,那一仗誰贏誰輸,還說不定呢!」

喬先生瞪大眼睛說:「老人家,您鬧過義和團?」那文說:「還是個大頭目呢!」喬先生說:「老人家,聽說義和團失敗之後,有不少義和團的弟兄在北平前門外叫洋人殺了?」朱開山點點頭說:「我就在其中。兵敗了,就得認個掉腦袋。那天成百上千的弟兄被洋鬼子綁到了前門下面。洋鬼子里有俄國的、英國的、美國的,當然少不了還有小日本子。別的洋鬼子是開槍殺咱們,小日本子怎麼殺——他拿刀一個一個地砍!喬先生,你知道,那時候咱都留著條辮子,他們砍倒一個,拾起辮子又喊又叫那個樂啊,鼻子不叫鼻子,嘴不叫嘴了。這時候你就看出來了,小日本子不叫人,是獸,是畜生!」

席上幾個人聽得熱淚盈眶。喬先生問道:「老人家,你怎麼活下來了?」朱開山說:「我辮子粗,不光粗,頭髮絲還硬呢!小日本子一刀下去沒砍透!喬先生,你說,我能咽下這口氣嗎?我能眼瞅著山河礦叫日本人拿去嗎?」喬先生淚流滿面地說:「老英雄,你給我上了一課呀!說實話吧,鄙人不姓喬,姓姚,名振中,就是那個姚廳長。」朱開山笑笑,彷彿早已看出。那文捅一把傳文,悄聲說:「怎麼樣,我說人家是個當官的吧!」

紹景問道:「那你為什麼說姓喬啊?」姚廳長一笑說:「不是怕你們纏住不放嗎?」傳傑問:「那山河礦的申請書,你能批嗎?」姚廳長斬釘截鐵地說:「批,肯定批。沖著老人家這番話,我也得批!只是資金的問題你們必須儘快解決,資金有了,我馬上就批。」朱開山說:「那技術上的事呢?」姚廳長說:「相對還好解決,我可以幫著找幾個這方面的人才。」紹景問道:「資金到底需要多少?」姚廳長說:「拿銀元說,至少也得一百萬。」朱開山問傳傑:「咱們籌集多少了?」傳傑說:「還不到三十萬塊。」朱開山說:「只要甲子溝的煤不落在日本人手裡,錢算多大點事?來,老三,紹景,還有老大,老大媳婦,咱們都舉起杯敬姚廳長。」姚廳長站起身說:「別,還是我先敬老人家一杯。」朱開山說:「就別客氣了,為了山河礦,也為了感謝姚廳長,一塊喝了!」眾人舉杯飲下。

朱開山擺擺手讓大家都坐下,他埋怨傳傑說:「該說的話你不說,不該說的話你倒說了不少。」傳傑不解地問:「爹,你說什麼呢?」朱開山說:「你怎麼早不說,這開煤礦是和日本人對著乾的。」傳傑笑了說:「爹,你容人家說嗎?俺這剛開了個頭,你一巴掌就給拍下去了!」紹景說:「老掌柜,還說呢,傳傑這個兒子你都不要了。」姚廳長笑了說:「是嗎,老英雄?」朱開山大笑道:「確有此事啊!說什麼好呢?兩個字——老了!脖子朝後轉,眼珠子朝後瞅了!」大夥也都笑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