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細雨蒙蒙,哈爾濱市內那座標誌性的索菲亞大教堂,在暮色的雨中,靜靜地佇立著。四味樓已經改裝成中西合璧的店面風格,全然找不出當年山東飯店的寒酸模樣,唯一不變的是,飯店內依然是賓客盈門,生意興隆。

秀兒打著傘冒著小雨匆匆從飯店裡出來,在道口張望了一下。遠處一輛帶篷的馬車上,鮮兒挑開篷廂的簾,招呼說:「秀兒,在這兒呢!」秀兒跑過去上了馬車,問:「啥事?還把我叫出來,去家裡說說話多好,爹娘老想你哪。」鮮兒說:「咱從馬車上慢慢說。」秀兒說:「雨腥腥的天,上這馬車裡幹啥?有啥話不能進家說?」鮮兒說:「沒覺得這兩天風聲挺緊?各處的官軍、警察像抽了大煙,眼珠子鋥亮,看誰都得多盯上兩眼。我怕到家裡給家裡添麻煩。」秀兒點頭說:「還真是,飯店裡一天來好幾撥警察,到底出啥事兒了?」鮮兒說:「我還要問你呢,傳武這兩天沒回來?」秀兒說:「他還在北平呢,這兩天也沒來信。」鮮兒沉默片刻說:「傳武要是在家,或許能知道出了什麼事兒。」秀兒說:「你就為這事兒來的?」鮮兒說:「還有件事兒,下月初八是咱爹六十六歲的生日,老話說,五十五閻王來到數一數,六十六一刀肉。是說閨女在老人六十六歲生日的時候給買上一刀肉,免災去禍。我不方便回去,你就代姐姐辦了吧。」

秀兒說:「姐姐心怪細。」鮮兒一笑,遞給秀兒一個包裹說:「這是八十塊大洋,算我孝敬咱爹的。」秀兒說:「那我替咱爹收下了。」鮮兒又拿出一個小包來說:「這是給生子的,你給那文嫂子吧。你和傳武還沒有個孩子?」秀兒說:「他還是那樣,回了家也不住下,看看咱爹咱娘就走。」鮮兒嘆口氣道:「咳,他這個驢性子什麼時候能收斂收斂。」秀兒說:「就這麼過吧,都那麼多年了。」

鮮兒說:「妹子,等哪天見到他,姐非把事情掰扯清楚。他再不調頭,姐永生永世都不見他了。」秀兒說:「姐,不用了。」鮮兒說:「妹子,這事聽姐的,姐就做主了。」趕馬車的車夫忽然脆響地甩了一下鞭子,鮮兒說:「有情況了,我先走,不送你回去了。」秀兒下了車,兩人別過。

朱家人正在吃晚飯。文他娘一個勁兒地往小孫子生子碗里加菜,小碗里冒尖的一碗。傳文說:「娘,你別撐毀他了。那天在飯店裡來了個洋毛子,人家說外國人不讓孩子吃太飽。」朱開山一瞪眼說:「咱是中國人,聽他們胡咧咧。來,乖孫子,都吃了。」說著又給生子夾了一片大肉。文他娘問那文:「大媳婦,秀兒也沒和你說一聲就出去了?」那文說:「娘,夥計們說,她才剛接了個電話,啥也沒說就著急把火地出去了。」文他娘說:「上哪去也沒說?」那文說:「沒有。」生子插嘴說:「娘,俺二嬸還拿了把傘走了。」

文他娘說:「咳,這孩子去哪也不放聲嗎?」玉書說:「娘,俺二嫂也該出去走走了。整天在家待著也不是個事啊。」那文說:「他三嬸,秀兒不是你,你是教書先生,不在外面跑動也不行。她就是個媳婦子,哪能整天上大街上拋頭露面。」玉書說:「我要是二嫂,不光出去拋頭露面,還得再找個人家。」傳傑說:「玉書,你說些什麼?」玉書說:「本來嘛,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那文說:「啥年代咱女人也得講究個婦道。」朱開山說:「都吃飯吧,管好自個的事就行了。」

正說著,秀兒樂顛顛地進了屋。生子說:「二嬸,你上哪兒了?奶奶都著急了。」那文說:「你呀,竄哪去了?叫一家人不放心。」秀兒笑著說:「大嫂,咱家的事兒你啥都知道,我問你,下月初八是個啥日子?」那文想了想說:「不是哪場趕廟會啊?」秀兒更樂了說:「還趕廟會呢!你唱大戲得了,是咱爹六十六大壽!」那文說:「是嗎,爹?」朱開山點點頭。文他娘說:「秀兒,你咋知道的?」秀兒坐下來說:「剛才,俺去見鮮兒了,她說的。」文他娘說:「鮮兒咋不進來啊?」秀兒說:「她說,這兩天警察們查看得挺緊,進家來,怕不方便。」

她把一個小包給了生子,說:「這是你姑姑特意從山上捎下來的。」又拿出個包裹來說:「這是鮮兒孝敬俺爹的八十塊大洋。」朱開山說:「這兩天街面上是不同往常。官軍、警察像是多了不少。」傳傑說:「對了,今天我聽人說,張大帥在奉天叫人給炸了,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朱開山說:「有這等事?」傳傑說:「是啊,好幾個人都這麼說。」朱開山嘆一聲說:「亂世啊,一方的封疆大吏都能叫人給炸了!」文他娘驚道:「傳武沒事吧?」傳傑說:「娘,傳武跟少帥在北平呢。」

氣氛頓時有些凝重,一家人都不大說話。只有生子玩弄著鮮兒給他的東西,愛不釋手。朱開山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盹兒。文他娘說:「他爹,要是困了,就上炕去吧。」朱開山睜開眼說:「沒喝幾口酒,這眼皮子怎麼就發沉了?」文他娘說:「當你還是十八、二十三哪,六十六啦!」朱開山說:「老了,一晃咱來關東都二十好幾年了。」文他娘說:「是啊,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孫子都有了,咱能不老嗎?」朱開山叫那文說:「大媳婦,再燙壺酒吧。」文他娘說:「剛剛還說自己不勝酒了,怎麼又要喝?」朱開山說:「心裡頭有點兒發慌,喝點兒酒興許能穩一穩。」孩子們看著他,誰也沒敢放聲。

那文給朱開山斟上酒,朱開山咂了兩口說:「文他娘啊,咱是不是回趟老家啊?」文他娘說:「咱在這過得好好的,怎麼就想起回老家來了?」那文插話說:「爹,是不是潘五爺去年回了熱河老家,你也要跟他學?」朱開山說:「潘五爺人家是回去養老享清福,不再回來了,爹就是想回去看看。看看咱家的老屋,看看你們爺爺奶奶的墳頭,完後,還得回來呀。」傳文附和著說:「應該啊,俺爺俺奶的墳怕是多少年沒有人培土、壓紙了。」

傳傑不以為然道:「爹,那用得著你親自去嗎?叫俺們弟兄誰跑一趟就得了唄。」朱開山擺手說:「你們呀誰也代替不了。今早上我做了這麼個夢。」生子問道:「爺爺,啥夢啊?」

朱開山說:「傍天亮的時候,我夢見在一條大河邊上,遇見俺娘了。俺娘說,家裡的房頂塌了,叫俺回去看看。俺正不相信呢,就聽河對面有人喊,回頭一看,那不是俺爹嗎?爹招著手,要我和俺娘過去,我一看河水滾滾滔滔怎麼過啊?可是俺娘扯著俺的手就下了河。你們說神奇不神奇?俺娘倆走在河底下,都能聽見頭上面水裡的沙子,沙啦沙啦地響。猛然間,眼前有一隻大腳,一抬頭見正是俺爹。他一伸手把俺拉上了岸。岸邊上,景色那個好啊,粉瑩瑩的梅花開得一片一片的。我問俺爹俺娘,咱家的房子在哪啊?爹娘指著幾棵梅花樹中間的空地說,那不就是嗎,我走到近前,見那空地竟是一盔塌了的墳頭!我這麼一驚就醒了,心裡頭一陣一陣地慌慌。」

生子問道:「爺爺,這夢啥意思啊?」朱開山說:「是你太爺太奶想爺爺了。爺爺得回去看望看望。」那文說:「這墳的事兒可是個大事兒。歷朝歷代的皇帝老子不光活著的時候得給自己選一個風水好的陵寢;死了,兒孫們還得按時去祭拜。不然的話,天下就別想消停。咱倒不是皇家了,可是,祖墳的事兒也不能馬虎呀,俺爺俺奶的墳要真是塌了,可要防著咱這些活著的人了。」玉書反駁她說:「大嫂,做夢的事兒沒那麼懸乎。中國人說,晝有所思,夜有所夢。現代外國有個人叫弗洛伊德,他說,夢是願望的達成。也就是心裡想的事兒在夢中實現了。咱爹說得對呀,就是想自己的父母啊!」朱開山說:「文他娘,我看哪,咱就回去一趟吧。」文他娘說:「行啊,你定的事兒,誰反駁也沒有用。」

那文說:「你們二老也不能自個走啊,這山長水遠的。」朱開山說:「那就叫老大陪著。」傳文說:「爹,四味樓的事兒交給誰?」朱開山說:「不是還有三兒和那文他們嗎?」傳文看了看一家人沒吱聲。他把朱開山扶進屋,湊在跟前說:「爹,我跟你和俺娘回山東老家,把這裡一大攤子交給傳傑他們,你真的就放心嗎?」朱開山說:「怎麼不放心,傳傑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傳文說:「爹,我怎麼看傳傑做事兒就少那麼點兒穩當,要是咱不在家,他鬧出點閃失來,回頭我給他收拾,還是小事兒,你跟俺娘不都得跟著上火嗎?」朱開山點上一袋煙:「老大呀,朱家的事情早晚得交你手上,可是三兒也得插手操練操練,不然的話,將來給你當幫手都是個麻煩事兒。」傳文點著頭說:「也是啊,爹。」

傳文回到自己屋裡,那文悄聲地說:「咱爹要回老家這可不是好兆啊。」傳文一愣說:「怎麼講?」那文說:「知道那句老話『辭路』嗎?多少年出門在外的老人,突然想起要回老家,十有八九不是什麼好事兒,恐怕是有去無回啊。」傳文大驚道:「真的嗎?那就別讓咱爹回老家。」那文反倒又笑了說:「就那麼個老話唄,不一定就會真了。不過,這趟道上,你多照看點兒爹倒是真的。」傳文還想著爹如果出事兒怎麼辦,問道:「咱爹要是真應了那句老話,這家不就亂了嗎?」那文說:「怎麼能亂?家有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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