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朱傳武笑道:「鬍子要你這樣的老太太幹啥呀?他們缺娘了?你要是再年輕幾歲嘛,興許當個壓寨夫人還行。」老太太說:「壓寨夫人咱不敢想。可是,鬍子窩也像個家啊,也得有人養個雞,喂個豬,做個飯,刷個碗啥的,俺老太太干這些營生不是正好嗎?」傳武看了看老太太,心裡覺得有點兒蹊蹺。

老太太抿嘴笑了說:「老闆子,心裡頭突突了吧?」傳武笑著說:「老奶奶,你還挺有意思的。」老太太說:「不說不笑不熱鬧,俺這把老骨頭,咳嗽一聲都能散架子,還能當鬍子?老闆子,問你個事兒,你明知道二龍山不太平,咋還敢往那邊子去呀?」

傳武說:「咳,東家派的差事,掉腦袋也得做啊,一大家子人還等我養活哪,就是刀山也得上啊。」不知什麼時候後面又上來一掛大車,車上坐了幾個漢子。朱傳武把自己的大車閃到一邊,後面的大車超過了他。那輛車上的人喊道:「老闆子,趁日頭還高,趕緊走啊,天晚了,鬍子們好劫道了。」傳武說:「俺也想快點啊,沒看見車上裝著酒嗎?走快了,怕罈子咣當碎了啊。」老太太盯著傳武瞅了半天,傳武被瞅得有些發愣。

老太太說:「看著你,我想起個人來,你和他長得咋那麼像呢!」傳武說:「他是誰啊?」老太太:「不怕你笑話,他是俺年輕時候相好的。」朱傳武說:「現在在哪兒啊?」瞅著將要落山的日頭,老太太長嘆一聲說:「咳,他呀,早就死了……」

路兩邊長滿樹林,風吹過,颯颯地響。朱傳武警覺起來,眼角不時朝道路兩邊的林子里掃著。老太太全都看在眼裡,細聲慢氣地說:「其實啊,鬍子們也不是妖魔鬼怪,更不願和窮人們過不去,只要咱把他們要的東西留下,他們也不能太難為咱的。」

傳武說:「你一個老太太啥都沒帶,鬍子當然不會難為你了,我這可是拉了一車的好酒啊。酒要是沒有了,回去東家還不扒了我的皮!」正說著,迎面一掛大車擋住了去路。傳武定睛一看,正是剛才從自己身邊過去的那掛大車,車上的幾個漢子沖傳武笑著。傳武停下自己的大車。

那幾條漢子正是二龍山的土匪,領頭的是老四。他們跳下車,奔過來,掀開酒罈子聞了聞。一土匪高興地說:「嗯,好酒,大當家的這回又要過年了。」老四說:「老闆子,這車馬和酒我們留下了,你呢,想要命就趕緊掉頭回去,不想要命呢,就跟我們上山。」傳武急了說:「你們是幹啥的,還講不講道理了?犯搶啊?」

那幾個土匪大笑,朝老太太說:「二掌柜的,這小子不是沒事兒摸老虎的腚眼子——找死嗎!」傳武一愣,仔細打量那老太太。那老太太正是鮮兒扮的,她喝道:「瞅啥?你不用瞅!你問我們是幹啥的,我們還要問你是幹啥的呢!」傳武說:「我是趕車的……」鮮兒說:「呸!你想蒙我?你根本不是車老闆子,你是個當兵的!你把手伸出來!」

鮮兒抓過傳武的右手,指著二拇指說:「這上面的繭子是摟槍機摟出來的吧?」傳武還要分辯,鮮兒招呼說:「小的們,把他捆了!」幾個土匪抓住傳武,轉眼間把他捆成了個大粽子。

老太太得意得哼起小調:

八員大將都是女子,

一扇一扇細打量:

頭一扇大刀太太王懷女,

二一扇薛金蓮撒豆成兵武藝高強,

三一扇楊金花校軍場上奪過帥印,

四一扇李月英招夫後花園旁……

傳武一聽,這不是鮮兒喜歡唱的《大西廂》里的段子嗎?聲音像,連老太太的身段都和鮮兒般齊,除了那一張皺核桃臉。

傳武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也接她唱了兩句:

五一扇穆桂英大破天門陣,

六一扇紅月娥招夫對松關上……

老太太輕蔑地笑笑說:「你個死到臨頭的人還有心思哼小曲。行,官軍里也不都是怕死鬼。」傳武說:「喂,和你打聽個人,行嗎?」老太太說:「咋不行呢。就憑你捎了我一道,我也得為你做點兒啥,要不也對不起你。」傳武剛要開口,前面黑影里,傳來鎮三江的一聲吆喝道:「哎,上來的是二掌柜嗎?」鮮兒笑著答應說:「當家的,你鼻子可真尖哪,在山頂上就聞見酒味了嗎?」鎮三江帶幾個人從黑影里出來。鎮三江笑著說:「呵呵,你不老嫌乎我是個酒人兒嗎?酒人兒就得生個酒鼻子。我說,官軍的事兒探明白了?」

鮮兒說:「你多餘問。這還用說嗎——人家二番又來了,都開到葫蘆屯了,離咱這不足五十里地。」老四說:「二掌柜還抓了個條子呢。」鎮三江湊近傳武,打量一番說:「哼,方面大臉,濃眉大眼,還像是個當官兒的呢。」鮮兒問道:「當家的,咱是先審問他呢,還是先喝一壺?」鎮三江笑了說:「當然是先喝上一壺了!大冷的天,咋也得叫俺二掌柜的喝點老酒,暖暖身子呀!」

土匪們大酒大肉,吆五喝六地鬧騰著。鮮兒來給隨他下山的土匪敬酒,說:「各位弟兄,辛苦。」土匪們說:「二掌柜的辛苦。」老四說:「二掌柜的,你今天那麼一捯飭,還真像個老太太,那小子愣沒看出來,還叫你奶奶呢!」一土匪說:「二掌柜的,你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他是條子派來拉線(偵查)的……」

牢里非常昏暗。傳武仍被五花大綁,蜷在一堆草上。鮮兒進來問他說:「哎,你剛才要和我打聽個人兒,打聽誰呀?」傳武說:「我要打聽的是個女人,她老家是山東的。」鮮兒說:「她姓啥叫啥?」傳武說:「她姓譚,小名叫鮮兒。」鮮兒吃了一驚,喊道:「拿明子來!」一土匪舉著松樹明子進來,遞給鮮兒。

鮮兒舉著明子湊到傳武跟前,一把摘下他的狗皮帽子,大驚得不由後退幾步,「你是人,是鬼?」傳武借著火光,也看出了鮮兒——果真是她,他日思夜想的她啊!傳武說:「你把左手抬起來。」鮮兒抬起左手,手腕子上露出一隻銀手鐲,正是傳武當年送給鮮兒的信物,傳武眼淚湧出說:「姐姐,我是傳武啊!」鮮兒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說:「你不是死在了水場子了嗎?」傳武忙搖頭。

鮮兒把火把插到牆上,又對那個土匪說:「去,弄個火盆來。」那個土匪應聲退去。鮮兒給傳武鬆開繩索說:「那年,我順著松花江邊找你,有人告訴我,說你死了……」傳武說:「我被一個打魚的救了,後來就去當了兵……」鮮兒眼中含淚說:「該殺的老天爺,真能捉弄人。」傳武說:「姐姐,你怎麼到了這二龍山?」

鮮兒露出一絲苦笑說:「說了你也未必相信——埋了你的衣物,那也算給你立了個墳。自個兒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就走啊,走啊。只想找個地方掙口飯吃。也是命里該著,又遇見了那個紅頭巾,在她那兒碰上了我們大掌柜的,就是鎮三江。後來就跟他上了二龍山。唉!今兒個怎麼就碰見了你呀!」

土匪送來火盆。鮮兒擦一下眼淚,背對土匪說:「再弄點兒酒菜來。」土匪又應聲退去。鮮兒說:「那天有點事去哈爾濱,進咱家的菜館了。」傳武說:「見到家裡人了?」鮮兒說:「都見到了,怕家裡人知道我上山為了匪,也沒敢多說什麼就走了。對了,還看見秀兒了。你們過得還好?」

傳武說:「也說不上好,將就吧。」鮮兒說:「孩子多大啦?」傳武說:「哪有孩子呀!」鮮兒說:「為什麼哇?」傳武傷心地嘆一聲說:「咳,姐姐啊,怎麼跟你說呢?整天在槍子兒底下鑽,心都木了。」鮮兒掩泣。

傳武說:「姐姐,你怎麼了?」鮮兒說:「多少年沒人這樣叫我姐姐了。」傳武說:「姐姐,咱們逃走吧!」鮮兒帶著淚花笑了說:「逃哪兒去?我在這兒過得挺好的,沒有人嫌棄,沒有人欺壓,世上哪還有這樣自在的地方啊!要走你走吧。趁現在沒人,你趕緊逃走吧!」傳武說:「那可不行!我走了,你咋辦哪?」鮮兒說:「我是二掌柜的,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傳武說:「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姐姐!」鮮兒笑笑說:「姐姐不是當年的姐姐了,不用別人牽掛,自己也不牽掛什麼人了。」說著眼圈又紅了。這時,那個土匪端著酒菜進來了,後面還跟著鎮三江。

鎮三江說:「二掌柜的,眼睛咋紅了?」鮮兒說:「叫火盆熏的。」她拿襖袖擦了下眼淚。鎮三江指著傳武問道:「這位是哪路朋友啊?」鮮兒說:「你說巧不巧?當家的,你猜我抓的這個條子是誰?」鎮三江說:「誰?」鮮兒說:「他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朱傳武!」鎮三江也有些驚異,看看朱傳武,看看鮮兒,樂了。

鎮三江說:「般配!般配!我說怎麼給這個條子又是火盆,又是好酒好菜的,鬧了歸齊,是見到老相好的了!這我可得離遠點兒。」說著,鎮三江就要出去。鮮兒一把把他拽回來說:「你往哪兒走?」鎮三江說:「我在這不好吧?怕是礙眼哪!」鮮兒搡他一把說:「滾你個老勺子,胡嘞嘞些啥呀,也不怕弟兄們聽見了笑話。」

鎮三江笑著說:「那好!不走咱就喝酒!」端起酒罈子,拍了拍說,「兄弟,這是你帶來的,不錯,好酒!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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