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哈爾濱道外西門臉兒上,有一條繁華的商業街。街道兩旁是各種店鋪,有飯莊、綢緞莊、雜貨鋪、扎紙鋪、成衣鋪、理髮店、澡堂子……招牌、廣告琳琅滿目,客人們進進出出;還有擺攤的、開跤場的、玩雜耍的、賣唱的、賣煙捲的、拉洋片的、賣各種小吃的、要飯的……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人們熙來攘往於其間。朱開山一家從齊齊哈爾一路上闖到了哈爾濱,在哈爾濱這條著名的商業街上開了飯館。

「山東菜館」的匾額被幾個夥計舉到大門上方。朱傳文和媳婦那文在下面指揮,一旁還站了不少圍觀的人。傳文說:「左手往下邊點兒,再往那邊靠靠……」掛匾的幾個夥計隨著朱傳文的喊聲操作。傳文說:「哎,對……好!就這樣!」那文說:「不行!太低了!往上!再往上!」傳文說:「行啦!咱這是菜館,又不是城門,掛那麼高幹啥?」那文說:「高才顯眼呢!」傳文說:「再高就上房頂了。」

文他娘一臉喜氣地四處看著。朱開山打趣道:「心裡頭敲開花鑼了吧?」文他娘說:「明兒個就開張了,還不興我笑?」朱開山說:「不是在齊齊哈爾的時候了?我一說上哈爾濱,你就撇嘴,說我瞎折騰。」文他娘說:「你本來就是愛折騰嘛!」秀兒說:「娘,這哈爾濱是比齊齊哈爾熱鬧。」朱開山說:「這裡當然熱鬧了,有中東鐵路在這過去,人都往這聚,能不熱鬧嗎?熱鬧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哪。文他娘,你瞧好吧,讓你樂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文他娘說:「我不圖樂,就圖個安生。」老三朱傳傑帶著一個小夥計走進屋來。經歷了夏元璋的死和家庭變故,又兼這一路北行,傳傑明顯成熟了。他繼承夏元璋的衣缽,自己經營了個貨棧,找了叫小康子的夥計幫櫃。

朱開山對傳傑說:「三兒,你不忙活你那貨棧,跑過來幹啥?」傳傑說:「這邊不是要開張嗎,我怕這邊忙不過來。我把小康子也帶來了,要是人手還不夠,我就讓貨棧那邊再過來幾個人。」朱開山說:「不用,這邊就交給你大哥了,你管好貨棧就行了。哎,你那馬幫的事兒張羅得怎麼樣了?」傳傑說:「貨辦得差不多了,找了個姓張的垛爺,正談價錢呢。」朱開山說:「趕早不趕晚,倒騰貨就是要早,要快。」傳傑說:「是。對了,爹,我剛才買了一些刀傷葯。」傳傑從懷裡掏出一把小藥包。朱開山問:「刀傷葯?」傳傑說:「馬幫上路,備不住遇到啥事兒,以防萬一的。」朱開山拿過一個藥包,打開看,又用手指捻那粉末。傳傑說:「這葯可靈了,刀砍的口子,抹上就好,一包才兩毛錢。」朱開山說:「這是白灰。」傳傑愣了一下說:「這是粉色的呀。」朱開山說:「死腦瓜骨啊?他不會加色啊!」

爺倆正聊著,一個四十上下的人進了屋,對朱開山一揖道:「老掌柜的。」

朱開山說:「您是……」那人說:「您是朱開山吧?」朱開山說:「是啊……」來人又問:「您就是當年在山東老家領頭鬧義和團殺洋鬼子的朱開山?」朱開山打量一下來人說:「您是怎麼知道的?」那人說:「我也是剛才聽咱山東老鄉說的。我就在街那頭開雜貨鋪,姓劉。」朱開山抱拳說:「啊,劉掌柜的。」劉掌柜說:「不敢,不敢,小買賣,混口飯吃。」朱開山說:「往後,還請劉掌柜多指教啊。」

劉掌柜說:「哪說得上指教啊,咱都是山東老鄉,我在這街面上混了十幾年了,有些事兒得提醒提醒您,您心裡好有個數。」朱開山說:「哎喲,那敢情好了!」

劉掌柜說:「老掌柜的,在這條街上做買賣可不容易啊!」朱開山說:「不容易我想到了。想活著,在哪兒都不容易,是吧?」劉掌柜說:「您不知道,這條街邪性著呢!尤其那些熱河人,奸嘎咕冬壞,損著呢。」朱開山掏出煙袋,在煙荷包里著。他在體味劉掌柜的話中用意。劉掌柜說:「您知道開綢緞莊的潘五爺不?」朱開山問:「潘五爺?」

劉掌柜說:「在這條街上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山東人跟熱河人,分成兩幫,熱河幫為首的就是潘五爺。他開了好幾處買賣,有貨棧、首飾店,最大的是綢緞莊。這個人交往廣,地脈深,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他都說得上話。有他撐著腰,熱河人凡事都要壓山東人一頭。他家有個大事小情兒,山東人都得上份子,不上就要你的好看。每逢官府要捐要稅,潘五爺都要摁著山東人的腦袋,給熱河人分擔些。平日里,潘五爺只許熱河人到山東人的店裡賒賬,不許山東人到熱河人的店裡賒賬。光賒賬也就罷了,常常還要少還,有時乾脆不還。霸道著呢!」朱開山說:「還有這樣的事兒?」劉掌柜說:「我這可是守著燈說話,不摻半句假。」朱開山仍在煙袋。

也在西門臉開飯館的葛掌柜和潘五爺坐在潘家的客廳里,喝著茶,潘五爺的兒子潘老大站在一旁。潘五爺是個高高大大的胖老頭,六十來歲。葛掌柜剛剛向他講完山東菜館開張的事。潘五爺思忖著說:「山東菜館?」葛掌柜說:「是啊,明天開張。」潘五爺說:「他叫朱開山?」葛掌柜說:「對,是個山東棒子。」潘五爺說:「朱開山?莫不是當年鬧義和團的朱開山?」葛掌柜說:「你知道他?」潘五爺說:「聽說過,據說還有一號呢,什麼『大刀朱開山』!」葛掌柜說:「就是他。他一直在齊齊哈爾,不知怎麼就跑咱這地界來了,他們山東人又多了個鋪面。」潘五爺說:「那好哇!咱熱河人又多了個消遣的去處。」葛掌柜說:「五爺,他姓朱的能在這道外西門臉開鋪面,聽說還有個貨棧,挺有道行啊。」潘五爺說:「那是。闖關東的人,都不是白給的,何況他朱開山。當年官府抓他都沒抓著,如今能利利整整地有份家業,那道行還真淺不了呢!」

潘老大說:「爹,這個姓朱的根本沒把咱放在眼裡,他明天開業,連個請帖都沒送給你。」潘五爺看看兒子一笑說:「沒送就沒送唄,興許人家是忙。」潘老大說:「爹,他這是瞧不起咱!」潘五爺又一笑道:「呵呵,他今天瞧不起,興許明天就瞧得起了呢。」開當鋪的熱河人於掌柜匆匆走進來說:「五爺,五爺……」潘五爺說:「瞅你那個樣,火上房啦?」於掌柜說:「五爺,您知道嗎,山東菜館……」潘五爺說:「你看你,不就是新開了個館子嗎?看把你急的。坐穩當了,喝茶。老大,給於掌柜的倒茶。」於掌柜坐到椅子上,潘五爺也坐下了。潘老大給於掌柜倒上茶。於掌柜說:「五爺,剛才,我看見雜貨鋪的劉掌柜進了山東菜館。」葛掌柜說:「五爺,姓劉的可不地道,他是賊心不死呀!」潘五爺不動聲色,端起茶杯說:「還是喝點茶吧。」

送走了客,潘家上了飯。潘五奶走來,坐下對潘老大說:「以後,我念佛的時候,別總叫我,煩不煩哪?」潘老大說:「你天天對觀音磨磨叨叨的,觀音他煩不煩哪。」見潘五爺心事重重地吃著飯,潘老大說:「爹,你怎麼啦?要不,咱爺倆兒喝兩盅?」潘五爺說:「拿酒去!」潘五奶說:「喝酒——又有啥心事了吧?」潘老大拿來酒壺和酒盅,倒上酒。潘五爺說:「這山東菜館兒,還是叫我心裡彆扭,就像有一根魚刺卡在嗓子眼兒,上不來,又下不去。我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潘五奶說:「人家開館子,不招咱,不惹咱,犯不上跟人家較勁。」潘老大說:「娘,你不懂,行里有行里的規矩,他應該知道誰大誰小。我爹是誰呀?他不說孝敬孝敬,連個屁都不放,這就把館子開了?」潘五爺說:「他開一個小館子我倒不在意,可他是山東人哪。這條街上的山東人,別看表面上都對我點頭哈腰的,骨子裡卻恨不得把我嚼了!啃了!他們在等機會,在等一個人,一個能把我踩在腳底下的人!哼!我絕不能讓這個人出頭!」

潘五爺喝了一口酒。潘老大說:「對,要讓他們知道馬王爺三隻眼!」潘五奶說:「你們爺倆呀,幹啥總來橫的呀?老大,你也三十好幾了,處事兒就不能穩當點兒?噴火冒煙的好哇?」潘老大要反駁,潘五爺說:「你娘說得也對,事是得穩穩噹噹地做。」

朱家一家人也在吃飯。文他娘說:「他爹,照劉掌柜的話說,咱這買賣還不好乾呢。」朱開山說:「是啊,這個潘五爺,可不是一般人啊。按說,咱應該先跟他打個招呼。」那文不忿說:「都什麼年頭了,民國了,這個潘五爺還擺什麼前清王爺的臭譜?要擺,我比他還能擺呢!」傳文說:「咱初來乍到的,就別和人家較真了,低下頭做好咱自己的生意才是正理兒。」傳傑說:「那也不能讓人家騎在脖子上拉屎呀!」

朱開山說:「我爭強好勝了大半輩子,才琢磨出點兒為人處事的道理:能屈能伸才是真英雄,才稱得上大丈夫。老大,老三,你們把我這句話都記牢實了。想齜牙,都給我把嘴閉上;想伸爪,都給我把手褪袖子里去。明個兒,咱山東菜館就開張了,爹不圖希一開張生意就多麼紅火;要緊的,是把街坊鄰居們給我都處好了!」文他娘說:「這話對,和氣才能生財嘛。」朱開山說:「三兒,吃完飯,你去給潘五爺送份請帖,跟人家客氣點兒!」

吃完晚飯,傳傑來到了潘五爺門外。開門的是潘老大。潘老大說:「啥事兒?」傳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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