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家裡灶間外,玉書用一個大盆在洗著青菜,那文在案板上吃力地揮刀剁著豬排骨。灶間內,秀兒輕鬆自如地拉著風匣,文他娘在案板上做著白面饅頭。秀兒有些擔心地說:「娘,你說這霜能抗過去嗎?」文他娘邊忙邊說:「抗不過去也得抗,不然這一年白忙活了,咱家可就慘了。」忽聽傳來那文的驚呼聲道:「哎喲!」

文他娘、秀兒急忙從灶間內趕出,玉書也急忙站起說:「大嫂,怎麼了?」那文有些誇張地說:「哎喲!閃了手腕子了,疼啊!」秀兒關切地說:「大嫂,這活兒我來干吧。」邊說邊拿起刀,熟練地剁起豬排骨。捂著手腕子的那文有些佩服地說:「這麼沉的刀在你手裡怎麼像木棍似的?娘,秀兒干這個比我合適。」文他娘故意板著臉說:「那你幹什麼?那麼多爺們在地里扛著,咱娘們不能掉地下!要是耽誤了他們吃飯,有你好看的!」那文有點得意地說:「我可以去拉風匣吧。」文他娘說:「風匣你也拉不好,玉書你去,讓你大嫂洗菜。」

地頭上,老孫頭干著活,問朱開山說:「老朱兄弟,你看這霜什麼時候到啊?」朱開山說:「這就得問老崔了,你們不是都叫他算破天嗎?」張把頭湊過來說:「我光聽說他叫吹破天。」老孫頭說:「也別說,要論起看天象,咱元寶鎮還沒有比過他的。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出門誰知道能不能遇到雨?怎麼辦?不用看別的,你就看他出門帶不帶雨具就行了。」朱開山說:「我已經栽排了,今番抗霜他是軍師,誰都要看他的羽毛扇怎麼搖。」老孫頭豎起大拇哥說:「還是你行,不記前仇,知人善任,不像有的人,心眼窄得穿不過一根馬尾巴。」

東方微露晨曦。朱家的大田裡,分散擺著三十餘堆大大小小的秫秸垛。每個秫秸垛前,僱工們嚴陣以待,等待凌晨「霜頭」的到來。大家手裡舉著火把,眼睛緊盯著凝視著夜空的老崔。老崔凝神望天,朱開山緊跟在他的身旁。眾人屏息看著二人。老崔輕聲地說了一句道:「老東家,霜頭來了!」朱開山喊了聲道:「點火!」一隻只火把向四方散去。大家舉著火把奔跑著,吶喊著,把一堆又一堆秫秸點燃。一霎時火光閃耀,煙霧滾滾。真是一幅波瀾壯闊的抗霜圖卷!火光映照著朱開山一張凝重的刻滿滄桑的臉,淚水滾下他的臉頰……文他娘溫柔地替他擦去淚水,老兩口緊握著手,相視而笑,笑得是那樣好看。

傳文、傳傑高興地抱在一起,兄弟二人眼看著團團火光,激動不已。傳文眼含熱淚顫抖著聲音說:「兄弟,咱家的好日子兩年之內不用發愁了!」那文、玉書、秀兒舉著火把向朱開山夫婦跑來。三人來到朱開山夫婦面前停下腳步,秀兒氣喘吁吁地說:「爹,娘,咱家又是一個豐收年啊!」玉書高興地喊道:「抗霜勝利了!」那文忽然發現了什麼,怪模怪樣地拖著強調說:「爾等不許胡鬧!沒見咱們的爹娘正在手拉手地親熱嗎?」朱開山夫婦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文他娘故作不滿說:「你們這三個瘋丫頭!」邊說邊將三個孩子擁在懷中。

大田內火堆熊熊……

回到家裡,朱開山和傳文、傳傑及夥計們在磨刀石上磨鐮。文他娘走近朱開山問道:「我說,文他爹,明天開鐮,今晚上吃什麼?」朱開山磨著鐮沒抬頭說:「今晚就不用忙乎了,我帶他們到鎮上喝酒去,喝完酒呢,去聽二人轉,什麼時候回來還不一定。」文他娘說:「也好,忙了一年了,該喘口氣了,你們去吧!我也帶著媳婦們一塊兒吃頓飯,說點兒話。」

朱開山一愣,抬起頭說:「你們成天在一塊兒吵吵,還能有什麼話?」文他娘說:「娘們之間的話。」朱開山說:「娘們之間有什麼話?」文他娘說:「有說不完的話。」朱開山愣了半晌,自言自語道:「這是想造反哪。」文他娘對正在灶間門外洗菜的那文說道:「老大媳婦,今晚咱聚聚,炒幾個好菜,燙兩壺老酒,別忘了把秀兒也招呼過來。」

說開宴就開宴,擺了一桌子菜和酒,文他娘、那文、秀兒、玉書團團地坐了。文他娘說:「都齊了,咱就開始吧,除了玉書,那文和秀兒打從嫁到朱家門上,咱娘們還沒一塊兒坐下吃頓飯,娘也是個熱鬧人兒,早就盼著這一天。你爹在家,娘不敢,我不是怕他,打從我嫁給他,我就沒怕過他,就是怕他給你們摔冷臉子,惹你們不高興。你看他今天張狂的,他說忙了一年了,今晚要帶著爺們兒們去下館子,聽小戲。好哇,他眼裡只有那些爺們,咱娘們也累了一年了,你說說咱娘們,一個個花紅柳綠,鮮活生動,可就跳不進他的眼皮子里。行!叫他們去野吧,今晚咱娘們也野一把,來,喝酒呀,咱說說咱娘們之間的話……」

那文擎起酒盅,眼淚掉下來了。文他娘說:「老大媳婦,你這是怎麼了?這酒還沒喝,淚珠子怎麼就掉下來了?」那文說:「娘,這堂屋的大炕,就是比我們小炕熱,坐在這裡喝酒吃飯就趕上我們王爺府里殿堂了,端起酒盅,我就想喊……」玉書笑著問:「想喊什麼?」那文說:「想喊——左右丫頭,單弦伺候,上下僕人,洗耳靜聽,且看我酒到酣處,文房四寶來,我揮詩一首,與月同醉,怎一個好字了得……」眾人大笑。那文說:「娘,我敬你一杯,這日子我想了多少回了……」

女人們的笑聲傳來。朱開山和傳文、傳傑坐在傳文房炕上。傳文說:「爹,你今天是怎麼了?領我們到鎮上轉了一圈兒就回來了,不是說好了喝酒聽戲嗎?」朱開山說:「我那是和你娘說著玩的,我哪捨得花那個錢哪。」傳傑說:「爹,我餓得實在不行了,你聞聞,那屋又是肉又是酒多香啊,咱上那屋吃飯去吧,走吧,爹。」朱開山說:「不能去!咱一進屋就叫她們笑話了,爺們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挺著吧,我倒想知道知道,她們成天在一個院里,怎麼還要背著咱們說一些悄悄話……」朱開山說著笑了。傳文說:「爹,這可不像你做的事。」朱開山說:「趕上一個豐收年,日子過好了,就生出些閑情稚氣來,我多少年沒這麼高興了,不過現在就是肚子餓了點兒,傳文,你屋裡沒什麼吃的?」傳文說:「今天也沒做飯,沒什麼吃的。」朱開山說:「我估摸著,她們多少能給咱們留點兒殘羹剩飯。」朱開山剛說完,只聽文他娘的聲音傳過來:「你爹算個什麼東西!」爺仨都一愣。

文他娘剛放下酒盅,有些許醉意,抹了把嘴說:「我說給你們聽聽,你別看他現在成天背著手,板著個臉,像個門神似的,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當年我也是花啊朵的,十里八村的也有點兒名聲。你爹呢,鬼著呢,看好了我,就是不開口,天天幫我種地,天不亮就來了,天摸黑才回去,沒有一句話,還自己帶著乾糧和水罐,秀兒,比你追傳武的時候可痴了……」秀兒笑了笑。

文他娘說:「待會兒再說你的事,咱先開個場,說點兒高興的事。」院里傳來朱開山的咳嗽聲。那文小聲地說:「娘,我爹他們回來了,你就別說了。」文他娘又喝了一盅酒說:「他回來就回來吧,我告訴你們,我今天是真高興,院里從來沒有這麼清靜過,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敞亮過,剛才說到哪兒了?」朱開山又是一陣大聲咳嗽。

文他娘又喝了一盅,沖外面喊說:「聽動靜上火了吧?不要緊,廂房裡有香油,你衝口香油水喝吧。」說著,沖媳婦們一笑道:「他朝我發威呢,抹不開面子了,我偏要說。剛才說到,他天天幫我種地,那地種得可好哇,那天犁地,他一個人套了三股繩當牛使,那犁比牛拉得快,我擎不住了,就說,你歇歇吧,繩套都要拉斷了,你趕上頭牛了,他悶了一句:我就是牛!說著還來勁了,嘿,嘣的一聲,到底把繩套拉斷了,一頭拱進糞堆里……」院子里朱開山的笑聲傳來。屋子裡也大笑起來。

文他娘止了笑說:「不說了,再說你爹就真生氣了,什麼事都得有個尺度,一把不準就偏了。我說秀兒,娘這些話,一個是今天高興,二呢,也是對你說的。其實,娘一直想跟你說,可見了你,又開不了這個口,憋了我好長時間了。兩個人要不是這個意思,過得就沒有勁了,等也是白等。秀兒,聽娘一句話吧,別等傳武了,他回不來了,娘看著你這個樣心疼啊。你還年輕,再尋個人家吧,沒疼沒愛不成夫妻,打打鬧鬧那也是日子的作料,可你倆什麼都沒有哇……」眾人望著秀兒。

秀兒淚珠在眼眶裡打著轉,端起酒盅說:「娘,嫂子,玉書,謝謝你們。你們把我叫來,沒忘了我,咱還是一家人哪,我挺高興的。難得娘也這麼高興,咱不說我的事了,說高興的事,趕上這麼個豐收年,不容易啊,我敬你們一杯!」秀兒一飲而盡。那文說:「秀兒說得好,咱今天只管喝酒,說話,來,我把弦子也帶來了,我給你們唱一曲!」

傳文聽著老婆的曲,問:「今晚這是怎麼啦?爹,你說這是怎麼了?」朱開山說:「你閉著眼慢慢地聽著吧,還要到鎮里去聽戲,花那個錢幹什麼?他們有咱們家的戲好聽嗎?」戲文聲忽然沒有了。傳傑說:「哎,怎麼不唱了?」朱開山說:「是不是她們喝醉了?傳傑,你去看看。」傳傑跑出去,喊道:「爹,不好了,屋裡沒人!」朱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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