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寬闊的松花江水滾滾向前,浪起浪落,水勢洶湧。岸邊停放著一個大大的木排,寬約十五米,長約一百五十米。這個木排由二十餘個小木排連綴而成,粗大的原木紮成。木排的後側方拴著一條艚船,艚船上裝載著眾木幫的各種生活用品。柜上帶隊的曹三頤指氣使,指揮大家整理船務。

在這個木排的最前邊搭制著花棚。鮮兒躲在花棚里,不時咳嗽著,探出頭偷偷地看著岸邊。岸邊擺放著一個碩大的供桌,供桌上擺著各種山林中采來的供果,點著很多香燭,香爐中香煙裊裊。約二十名老老少少的男排工,面向供桌與江水跪地。領頭的老者瘦削中透著精幹,一支缺了臂膀的袖管套扎在腰中,甚是顯眼,不用說,此人正是排幫的「頭招」老獨臂。老獨臂身後緊跟的是一個英武的青年,眉宇間虎虎生氣,只是因為奔波日久,面有憔悴,卻是傳武。老獨臂引吭高歌道:

伐大樹,扎木排,

順著大江放下來,

哪怕激浪沖千里,

哪兒死了哪兒埋!

老獨臂唱完了傳武唱:

有心想把江沿離,

捨不得一碗乾飯一碗魚;

有心要把江沿闖,

受不住西北風開花浪。

雙手抓住老船幫,

木排上,躲在花棚里的鮮兒不甘寂寞,站在排子上接唱道:

喊聲爹來喊聲娘,

孩兒心裡好凄惶;

自從來到關東山,

十年漂泊到江上;

前邊就是十八盤,

闖過險灘奔老洋……

老獨臂聽到鮮兒的歌聲愣住了,朝著傳武發火道:「傳武,她怎麼還沒走?」傳武說:「爺爺,她沒地方去了,你就帶著她吧。」老獨臂吼道:「你們這兩個冤家啊!自古以來哪有女人上排子的?這兒不比山場子,風險太大,讓她回去!」鮮兒遠遠聽見了,咳嗽著說:「爺爺,我不怕,你們到哪兒我跟到哪兒!」老獨臂嘆了口氣說:「唉,拿你們就是沒辦法,不怕死就留下吧。」一揮手說,「夥計們,上排子啊!」

排幫們紛紛跳上木排。老獨臂一聲吶喊道:「開排了啊!」排幫們喊起了號子:

撐起篙哇。

嗨吆!

走江心哇。

嗨吆!

闖險灘哇。

嗨吆!

鬥風浪哇。

嗨吆!

奔老洋哇。

嗨吆……

號子聲中,木排緩緩離岸,順江流而下。

獨臂老人對傳武道:「孩子,你說你,憑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找我來幹什麼?」傳武說:「爺爺,我就願意過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像你一樣,舒心,痛快!」老獨臂笑道:「你們兩個小人兒一路脾氣,心就是野。」傳武說:「和你一樣,你的心不野?」老獨臂說:「和我比幹什麼?我是被逼無奈。」

鮮兒從花棚子里拱出頭來說:「爺爺,打聽你個事,我紅姐這幾年在哪兒?沒有她的音信兒?」老獨臂說:「沿著江沿兒走總會碰見她的。」鮮兒說:「她現在幹什麼?成家了?」老獨臂說:「她還能幹什麼?乾的還是皮肉生意。錢沒少掙,都作索了。有了錢,不是跑到哈爾濱,就是跑到牡丹江,大把大把地花。臭娘們兒不學好,有了錢就和俄羅斯娘們兒比穿戴,貂皮大衣,高跟皮鞋,還戴著捂眼罩,走起道來屁股扭啊,扭啊,一直能扭到海參崴,兩個奶子挺啊,挺啊,恨不能挺到西伯利亞!」

鮮兒笑道:「爺爺,你就能遭白個人。」老獨臂說:「我遭白她幹什麼?穿點戴點也就是了,有些臭男人一哄她就上鉤,就要跟人家過日子,等她把錢花光人家就跑了,再回到江沿兒,再賣,掙了錢再跑,一回回上當就是不長記性,也就是個潮乎蛋子。」傳武說:「紅姐心眼兒太善良了,也太直了。」

木排逶迤前行,兩岸的景色如詩如畫,緩緩向後退去。老獨臂不時地指揮排幫行排說:「往江心靠……躲著流子……排子頭要撥正……下篙要准……注意江面的顏色……」排幫們鼓噪說:「鮮兒妹子,都說你蹦蹦戲唱得好,來一段!」鮮兒說:「來一段就來一段,可有一樣,葷口我可不唱。」在排幫的歡呼聲中,鮮兒觸景生情,亮開了嗓子,脆生生的戲調回蕩兩岸,響遏行雲……

排幫們歡呼叫好。老獨臂擺擺手說:「好了,都把眼睛瞪起來,前邊就是十八盤,這可是惡河!」果然,前邊出現了險灘。老獨臂兩眼緊盯著河面,排幫們齊心戮力。只見木排幾次沉浮。傳武和鮮兒死死地拉著手……

木排闖過險灘,又平穩地緩緩前行。岸邊出現了一處排窩子。

傳武問:「爺爺,前邊是什麼地方?」老獨臂說:「噢,這是一個排窩子,前邊還有,不在這兒停。」岸邊有披紅掛綠的女人在招搖,風情萬種,騷勁十足。一個肥碩女子搖著手絹喊道:「大兄弟,靠幫吧,天眼瞅著黑了,酒給熱上了,炕也燒好了,熱乎乎的被窩就等著你鑽了,妹子陪哥哥睡一覺,歇歇乏。」二招問老獨臂:「頭招,靠不靠幫?」老獨臂一擺手說:「往前趕,到前邊風陵渡再靠。」

那女子潑辣辣地唱了起來道:

映山紅,開紅花,

妹妹今年才十八,

召喚哥哥上岸來,

哥哥不理為的啥?

排幫們鼓動二招說:「二招,你歌唱得好,和她對一個。」

二招一笑唱道:

小妹妹,聽根芽,

哥哥不是不採花,

兜里沒錢腰不硬,

就怕妹子笑話咱。

女子對道:

俏哥哥,浪里花,

渾身都是銅疙瘩,

妹子不圖金和銀,

配對鴛鴦成個家。

二招對:

好妹子,賽山花,

人人見了都想掐,

鴛鴦戲水好風流,

良宵春夢不是家!

排幫有的蠢蠢欲動,鼓噪著要靠幫:

「頭招,靠幫吧,早靠晚不靠。」

「是啊,該歇息了。」

老獨臂不停地用棍棒敲打著心猿意馬的排幫說:「我叫你們起花心,都給我幹活去!」二招喊起了號子,排幫們應和:

順江走啊,

嗬嗬!

莫回頭啊,

嗬嗬!

家有妻啊,

嗬嗬!

盼郎歸啊,

嗬嗬……

木排在嘶啞的號子聲中繼續前行,一直到天擦黑了才靠了岸。花棚里,鮮兒懨懨地躺在松毛鋪上,不停地咳嗽。傳武焦急地說:「姐,你咳嗽越來越厲害了,是不是受了風寒?」鮮兒說:「我沒事。都上岸了,你也去吧。」傳武說:「姐,我不去,守著姐比到哪兒都好。咱就干這一季,等分了錢咱就安下家成親。」花棚子外,老獨臂默默地抽著煙。

傳武拱出花棚子,在老獨臂跟前坐下,問:「爺爺,這幾天越走越慢,什麼時候才能到安東啊?」老獨臂說:「唉,咱這是最後一撥排子了,排子再往前走就難了。要是硬往前走,非窩在那兒不可。」傳武說:「那可怎麼辦啊!」老獨臂說:「唉,走到哪算到哪兒吧!鮮兒是不是患了風寒哪?」傳武說:「嗯,這兩天一直咳嗽發燒。」老獨臂說:「走,我進去看看。」老獨臂進了花棚,摸摸鮮兒的額頭說:「還是試試老法子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大馬蹄針。鮮兒忍著疼,傳武看著揪心,老獨臂還是尋常的淡漠神色,手腳麻利地在鮮兒身上放出半盆血,那血都發了黑。

曹三拱進花棚子,一見盆里的黑血,一驚道:「哎呀媽呀,這麼大的毒性啊?」他轉頭問老獨臂說:「這還能走嗎?」老獨臂搖了搖頭。曹三對傳武說:「沒事,實在走不了你們就先在這兒養病,等排子回來的時候再接你們。」說著捂著嘴出去了。

曹三見排幫兄弟三五成群地在吃飯,湊過去,嘴裡罵道:「凈他媽的扯淡!哪有女人吃這口飯的?女人應該在岸上吃咱們。我早就說了,她在這裡不吉利。我看她這病八成是癆,早晚把你們都給傳染了。你們商量商量,看怎麼辦吧。」排幫們頗有幾個迎合,一個說:「對,扔了,怪不得我老輸錢,有她在排子上大夥都沒有好。」另一個說:「我這兩天也咳嗽,說不定是叫她傳染的。」

傳武拱出花棚子,一頓臭罵道:「閉死你們的臭嘴!我想把你們都扔了!誰敢胡說八道我和他沒完!」說著脫了衣服要和人家動武。曹三一看事不好,悄悄地溜了。老獨臂老人拱出花棚子,攔住傳武說:「你小子,又要犯渾!還不想辦法給她抓幾副葯去!」他又轉對大家說:「你們不是早就想快活快活嗎,風陵渡這兒地方雖小,可什麼都有。明天一早都給我按時回來,去吧!」排幫們高興地哄鬧著向岸上跑去。

風陵渡岸邊起風了。曹三吆喝著說:「趕快起排!」二招說:「等一等,傳武和鮮兒還在農戶家熬藥呢!」曹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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