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朱開山直奔樺樹林中鮮兒住過的木屋,他掄著棒子把屋裡的罈罈罐罐砸得稀里嘩啦。傳文默默地看著。朱開山砸夠了,自己停下來,大口地喘著粗氣。傳文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坐在門前,勸著說:「爹,行了,他們不會回這兒了,咱別處找找吧。」朱開山老淚縱橫道:「老大,爹丟不起這個人啊,真想一頭撞死!爹殺過洋毛子,老金溝和官兵斗,和馬賊斗,飛鏢斃了老果子的命,馬蹄金送金大拿上西天,可今天就敗在這個逆子手裡,我的心裡過不來呀!」傳文說:「爹,父子爺們兒沒有輸贏,別往那兒想,咱還是去找他吧。」朱開山傷感道:「不找了,關東山地方太大了,他要是不想回來,找是沒用的,想想怎麼對付韓家吧,這個坎兒可不好邁呀!」

秀兒木然地坐在新房的炕頭,無聲地流著眼淚,獃獃地看著窗上的大紅喜字。門響了一下。秀兒抬起頭,竟然是一郎。秀兒擦了擦眼淚,輕聲地說:「一郎,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快睡覺去!」一郎站著不動。秀兒說:「聽見沒有?睡覺去!」一郎像沒聽見一樣,慢慢地向前挪了兩步,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塞在秀兒的手裡,慌張地轉身跑了。秀兒看著手絹,默默地擦著眼淚。

秀兒還是回了家。韓老海在地上踱著步,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咆哮著說:「朱開山他不叫玩意兒!他這是耍笑我,羞臊我,撕下我的臉皮扔到腳下踩,還蹍了又蹍。閨女,我非把這口惡氣出了不可!我要是再不放個屁,在元寶鎮就沒法見人,元寶鎮的狗都會笑掉大牙!我這就去找他!」

韓老海領著親戚,夥計們抄著家什,氣勢洶洶打上了門。朱家所有的門窗都大開著,朱家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地站在院子里,一言不發。一郎偎在文他娘的懷裡,滿臉驚懼。韓老海紅了眼,發一聲喊道:「給我砸,狠狠地砸!」頓時稀里嘩啦,響成一片。傳文急了眼,朱開山一把拽住他。

韓老海不管這套,舉起钁頭,「砰」的一聲,把朱家的鍋砸了。傳文喊著說:「爹,他們欺負人欺負到家了,我和他們拼了!」朱開山輕輕抬手,一下子把傳文撂倒在地,喝一聲道:「誰要敢動一下我叫他這一輩子別起來!」那文趕忙過來扶起傳文,瞪著公公卻不敢言。一會兒工夫,朱家被砸得一片狼藉。文他娘發話了說:「親家,氣撒完啦?」

韓老海氣咻咻地說:「朱開山,咱兩家沒個完!」一揮手說,「夥計們,這是頭一回,讓他們收拾收拾,明天還來!」韓家的人走了。

全家人都看著朱開山,卻又不敢說什麼。朱開山沉默良久道:「傳文,你到韓家遞個話,今天晌午我在鎮上酒館請他喝酒說話,請他務必賞臉。」傳文哭著說:「爹,他把咱家的鍋都砸了,這跟掘咱祖墳一樣啊,憑什麼還請他喝酒!」朱開山說:「唉,這件事說到天邊咱也虧理,要是攤在咱身上這也解不了氣,將心比心吧。我和他坐坐,長輩們弄出個清理再說吧。」傳文說:「那咱就忍了?」朱開山長嘆一聲道:「咱山東人闖關東,到人家的地面上刨食吃不容易啊,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關東苞米,就咱一棵山東高粱挺在地里,孤木不成林,要萬事小心!」

朱開山在元寶鎮的一個酒館裡坐等韓老海。韓老海依舊氣勢洶洶領來了鎮里有威望的老人和一些竄地龍(東北土語,惡棍),眾人一屁股坐下。朱開山起身抱拳說:「親家,消消火吧,咱們都這麼大的年紀了,肝火大了傷身。我朱開山現在立在這兒,可心裡是在跪著和你說話。兒女大了不由人,我們朱家對不住你,更對不住秀兒,你想怎麼著我都認了,決不說二話。」韓老海火氣衝天道:「朱開山,你們家還叫人嗎?傳武跑了,我閨女怎麼辦?還嫁不嫁人了?嫁人能嫁出去嗎?不嫁人叫她這輩子守活寡嗎?啊?」朱開山說:「親家,你說的都是實情,等我抓住這鱉羔子,當著你的面活生生地劈了他!」韓老海說:「哼!都說山東是孔孟之鄉禮儀之邦,你朱開山就是這樣教兒育女的?」

朱開山不停地點頭認罪說:「養不教,父之過,我領罪。」一個老人不忿道:「你們山東人就是嘴會說,滿口的仁義道德,可做的事呢?夠評的嗎?你們跨江過海來到元寶鎮,我們此地人欺生了嗎?啊,我們不欺生你們倒欺負起人來了!元寶鎮你們說了算了?我看這件事就是不公。」

竄地龍龍小三拍著桌子說:「我他媽就看著不公!傳武這鱉羔子,別叫我碰上,要是讓我撓著,非捆到林子里讓野獸分屍不可!」另一個乾脆揪住朱開山的脖領說:「還抓他的兒子做什麼?今天先把他老子教訓教訓!」朱開山怒喝一聲道:「混賬!這兒沒你們這些竄地龍說話的份兒!」話畢,暗運掌力,向下拍去,只聽「呯」一聲一掌把酒桌砸趴下了,酒菜灑了一地。

眾人被朱開山的神力震懾,臉色大變。韓老海神色尷尬地溜走了。這個當,一個韓家的夥計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不好了,秀兒跳井了!」朱開山和韓老海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說:「啊!」來人大喘了幾口氣說:「還好,救過來了,老韓叔,你快回去看看吧!」

過了有半個月,朱家日子才算安生點,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平穩飯。文他娘說:「唉,這些日子叫傳武的事鬧騰得不輕,一家人沒好好吃頓飯,這才安穩了點,趕明兒咱烙蔥花大油餅。」那文嘴甜說:「娘,我拉風匣。」文他娘說:「你也就會拉個風匣。」那文笑道:「娘,我是楊排風,乾的就是火頭軍。」文他娘說:「拉倒吧,就你這份火頭軍?拉起風匣來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像月孩子抽風,不稀說你。」傳文說:「娘,咱家的風匣不好使,也怨不得那文。」文他娘說:「你看看,一說你媳婦你就護著。咱家的風匣怎麼不好使的?生生叫你媳婦拉壞了!娘耶,她那叫拉風匣?趕上拉大鋸了,呼嗒嗒,呼嗒嗒,咬著牙閉著眼,像是跟誰有仇。」朱開山威嚴地說:「行了,吃頓飯你的嘴拾不閑。一郎呢?」文他娘說:「咦?剛才還在院里耍,掉腚兒沒有了。哪兒去了?」

正說著,一郎氣沖沖地走進院,臉上掛著傷,衣服也被撕破了,不停地揮舞著手臂,卻不說一句話。文他娘一愣,問道:「可傷了,俺的老兒,你這是怎麼了?誰打的?快告訴娘,是誰?誰下這麼狠的手?」傳文也忽地站起來說:「一郎,告訴大哥,誰把你打成這樣?俺叫著你三哥去收拾他!」

一郎坐在凳子上喘著,憋著氣,還是一句話也不說。朱開山說:「不用問,一定是讓屯子里的孩子欺負了。這可不行!傳文,你去給我打聽打聽,我得親自登門去說說這個理兒!」話音沒落,一郎砰的一聲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著。一家人大驚,又是捋胸口又是掐人中。半天,他拔出一口氣,哇地哭出聲來。文他娘心疼地說:「俺老兒氣背過氣兒了。」朱開山說:「這孩子,怎麼氣性這麼大呢!」

吃了飯,傳文把一郎領到院當中,扯開個架勢,說:「一郎,俺教你幾手絕招好嗎?」一郎說:「哈咿!」傳文說:「給我說中國話!」一郎說:「好,教吧!」傳文一邊說一邊比畫著道:「記著,這是絕招,別人再欺負你的時候,你一看打不過人家,怎麼辦呢?你得側著身子慢慢地走,可眼睛不能閑著,幹什麼呢?你得看地下有沒有石頭,你走到有石頭的地方,首先是喊一聲跳起來,趴到地上,兩掌一拍地……」一郎問:「拍地幹什麼?」傳文比畫著說:「拍地呀,你看我手裡抓的是什麼?」一郎說:「黃土。」傳文說:「這就對了,這兩把黃土噗地朝他眼睛揚去,一下子他就迷眼了。這個時候你再撿起石頭,你想怎麼收拾他就怎麼收拾,明白了嗎?這招還是你二哥教的,百戰百勝!」一郎自己琢磨著,笑了……

文他娘正在拉風匣做飯。一郎從背後摟住了文他娘。文他娘說:「小老兒,幹什麼呢?又饞了是不是?別急嘴,鍋里烀著豬蹄兒呢,一會兒鍋開了你先吃,可別讓你大哥看見,又好說俺偏心眼子了。」一郎不說話。文他娘拉著風匣說:「怎麼了?小老兒,說話呀。」一郎輕聲地說:「我,看黃曆了,今天,我過生日。」文他娘一愣,旋又樂了說:「天啊,你怎麼不早說呀?好,咱換飯!今晚咱炒八個熱菜,娘給你擀長壽麵吃,咱吃出點動靜來!」

當夜,朱家還真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打傳武走後,就沒這麼熱鬧過。朱開山喝了個大紅臉,說:「咱一郎的生日酒喝得差不多了,上面吧。」那文端著一碗碗熱氣騰騰的山東打滷麵放到八仙桌上。文他娘說:「一郎,吃面吧。」一郎捋著圓滾滾的肚子說:「我,吃不下去了。」朱開山說:「一郎,這碗面你得吃,咱中國人過生日就得吃長壽麵,這是個講究。什麼意思呢?就是圖個吉利,長長遠遠,順順噹噹。你看看,這是山東打滷麵。我告訴你,你吃了這碗面一輩子都能記得住,你看這鹵里都有什麼,醬油打鹵,漂了一層蛋花,還有鹹肉片、黃花菜、山木耳,這鹵,只有地道的山東人才能打出來,以後不管你走到哪兒吃什麼面,真要吃上一碗山東打滷麵就不那麼容易了。來!」他挑起長長一根麵條,不由贊道,「好長,這是你娘的手藝,沒個比,接著!」一郎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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