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韓老海家的僱工小丁趕著一輛小馬車,秀兒坐在車上,眼見秋天已到,婚期臨近,她去了鎮里裁縫店量了新衣。這回來的一路上,她高興得就沒合上嘴,邊走邊哼唱著一首關東民歌:

正月里來正月正,

姑嫂二人去逛燈,

坐在炕上巧打扮,

不用盤墮馬髻,

不用系紅頭繩,

兩耳戴的是五穀豐登……

走了一半路,小丁停了車,二人下來活動活動身子,忽然聽到路邊底下的河溝里,傳來一陣「哇啦哇啦」的說話聲。秀兒仔細地聽著,像是日本話還雜著哭喊聲,秀兒好奇,向傳來聲音的地方尋去。

秀兒順著斜坡溜到溝底,慢慢地蹲下來,扒開草叢,朝溝里望去。只見五個穿著日本鐵路服的人正點起一堆篝火,要把一個躺在地上的孩子架到火上焚燒,旁邊扔著一副破擔架。那個孩子滿嘴日本話,「哇啦哇啦」叫著喊著。秀兒不知哪裡來的膽,站起來大聲地喊道:「殺人啦,殺人啦!」那幾個穿制服的人一驚,慌亂中扔下孩子便跑。

篝火還在燃燒著,那個孩子靜靜地躺在篝火旁,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瘦弱得幾乎就剩下一把骨頭,發如茅草,胸骨隨著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幾乎要撐破胸膛。少年望著秀兒,艱難地伸出乾柴似的手臂,兩隻眼睛空洞得可怕。秀兒慢慢地往後躲著,顫著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在這兒?」少年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秀兒說:「你說話呀。」少年望著秀兒,伸出的兩臂慢慢地垂落下來。

韓老海慌慌張張地跑到秀兒的屋裡劈頭就問:「誰家的孩子,秀兒?」秀兒說:「我也不知道。」韓老海說:「你這個傻孩子,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就往家背呀?在哪呢?我看看!」韓老海一見孩子的樣,唬了一跳,說:「我的媽呀,這不是個小鬼嗎?這怎麼回事?」秀兒說:「爹,我在回家的道上看見幾個穿鐵路服的日本人要燒他,就喊了一嗓子,那幾個人放下他就跑,我看還有氣兒,就把他背回來了。」韓老海說:「傻!傻呀!整個一個傻狍子!」

秀兒問:「怎麼了,爹?」韓老海一跺腳,恨恨道:「還傻!你惹了禍了!」秀兒說:「我惹什麼禍了?」韓老海說:「傻到根了,沒救了!」韓老海再看這個少年,撩起自己的衣角捂住嘴,悶聲悶氣地說:「惹禍了,惹禍了,那幫人是南滿鐵路的日本人,他也是個小日本!你看他,肯定是染了瘟病,八成是虎列拉,日本人為什麼要架火把他燒了?怕傳染!你這個傻狍子倒把他背回來!」

秀兒這才覺出怕來。韓老海一揮手,喊夥計說:「小丁啊,喊幾個夥計把這個小日本給我扔出去!」秀兒說:「爹,他還喘氣呢,你看,還瞪著眼睛看咱哪!」韓老海說:「管不了那麼多了!別讓他給咱染了!」幾個夥計把日本少年抬起來問抬哪兒去。韓老海說:「從哪兒撿來的扔哪兒去。」少年看著秀兒,又伸出乾柴似的手臂。

朱開山背著手在屋裡踱著步。日本少年仰躺在椅子上,文他娘在給他喂水、洗臉,秀兒和鮮兒在旁邊幫著忙。傳文、傳武默默地看著父親。秀兒輕聲地說:「叔,嬸兒,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看該怎麼辦呢?他還會喘氣,爹讓扔了他,他緊緊拽住我的褲腳,我真是捨不得呀……」

朱開山停下腳步,輕聲地說:「文他娘,你說說吧!」文他娘說:「要我說嗎?」朱開山說:「你說句話!」文他娘說:「那就留下!」屋裡人都一愣,一起看著文他娘。文他娘說:「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只要他是人,只要他還喘一口氣兒,咱都得把他留下,這是做人的道理!」傳文說:「娘,他有傳染病……」文他娘說:「俺照看他!要傳染就先傳染俺!」傳文還要再說,文他娘一抬頭說:「就這麼定了!」

朱開山說:「都聽見了吧?你娘說得多好!飛禽走獸失了一個還三鳴而尋,四鳴而別,何況我們都是人呢。傳武,我想問問你,你有什麼想法?」傳武說:「娘和爹說的都對。」朱開山說:「就是一個馬腦子!」傳武怔怔地看著爹,不解何意。朱開山說:「我是說你小子有福啊,你看看秀兒,心地多善良,你一輩子有這麼個媳婦還愁什麼呢?」傳武愣愣地站著。

文他娘說:「別愣著了,傳文啊,你趕緊把閑屋收拾出來。鮮兒,趕緊把炕燒熱。傳武,你現在就去請先生……」一家人忙活起來。少年瞪著大眼睛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秀兒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中藥湯,坐到躺在炕上的少年面前,給他喂葯。少年閉著嘴,眼睛警惕地看著葯湯,秀兒怎麼喂他也不張嘴。秀兒說:「嬸兒,他怎麼就是不張嘴呀?」文他娘走過來說:「俺來試試。」可文他娘怎麼說,少年還是不張嘴。文他娘說:「啊,俺明白了,這個小日本,可夠精的了!」文他娘自己喝了一口葯湯,又給少年喂。這下少年張開嘴喝了。文他娘笑了說:「孩子,毒不死你,你說說你們這些日本人哪,怎麼就這麼精怪呢?問問你,你爹娘呢?他們不要你了?沒事,孩子,他們不要你俺要你,你什麼時候病治好了就把你送回家,找你的親爹親娘去!你叫什麼名啊?」少年又閉上眼睛。

文他娘搖搖頭,喊道:「傳文,把木澡盆子拿進來,鮮兒的水燒熱了吧?你給他洗個澡,剛才先生不是說了嗎,他得一天洗個熱水澡,去火,去菌。」文他娘說著走出屋子。傳文拖著大木盆走進來,用一塊布捂著鼻子,將木盆放在炕下。秀兒把開水倒進盆里。傳文說:「秀兒,俺還有活兒,你給他擦擦臉就行了。」說罷返身就跑。秀兒說:「大哥,你走了誰給他洗呀?」傳文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說:「你把他扔到澡盆里燙燙就行了!」秀兒有些無奈地看著少年,隨後試了試水,抱起少年把他放進澡盆里。

傳文穿著皮襖正在收拾著農具。他凍得哆哆嗦嗦,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地打著,一個比一個打得響。秀兒來了說:「大哥,你怎麼了?」傳文說:「壞了,八成是叫日本孩傳染了。你還來幹什麼?」秀兒說:「我不放心他,過來看看。」傳文說:「過去看吧,小心點!」秀兒進了小屋。傳武從屋裡出來說:「大哥,爹叫你屋裡吃飯。」傳文說:「不吃了,不吃了,俺傳染了,俺得傷寒了……」

正說著,朱開山出來了問:「怎麼這兩天不大旺興啊?飯也不吃了?」傳文說:「嗯,不大痛快。」朱開山打量傳文說:「怎麼連皮襖都穿上了?耍什麼神呀?」傳文捂著嘴,不停地打著噴嚏說:「爹,娘,說給你們個不好的信兒,俺叫那個孩子傳染了,渾身發抖,晚上凍得上牙打下牙,俺怕是不行了,不信就問問那文……」

文他娘說:「燒不燒呀?」傳文說:「燒!燒得可厲害了!燒得頭皮發麻,呼呼直冒熱氣,要是在頭頂上坐上一壺水也能燒開了!」文他娘說:「這可了不得了,趕快去看先生吧!」傳文說:「俺倒不要緊,怕傳染給你們呀,你說咱們全家都叫這個孩子傳染了怎麼辦呀!你說咱們這是圖什麼呀?咱可不能為了他把全家人的命都搭進去。這個秀兒,真是個惹事精!」文他娘望著朱開山。

朱開山說:「傳文,你先回屋躺著去吧,今天就不要下地了。一會兒我給你拔兩個火罐,去去毒,去去火!」傳文去了。文他娘說:「你說老大真病了?」朱開山點點頭說:「病了,病得還不輕呢!」

吃著飯的文他娘心不在焉,豎起耳朵聽了聽說:「鮮兒怎麼還沒回來,那孩子沒事吧?傳武,你去看看。」傳文道:「不是死了吧?」文他娘說:「閉死你那張臭嘴!你把皮襖給我扒下來!」傳文咳嗽著說:「俺渾身發冷,叫他給俺傳染了,越來越重了,以後咱不能在一個桌吃飯了,給俺立個小灶吧,俺不能連累全家人。」鮮兒慌忙地跑進屋內說:「娘,小屋裡那個孩子怎麼沒有了?」

傳文略有些不太自然地說:「那孩子是不是自己跑了?這些日本人太不是東西了,走之前你好歹說一聲啊!怎麼說也是咱家把他給救了!」文他娘哭了,念叨著說:「可憐的孩子,跑哪兒去了?不行!我得去找!」傳文連忙說:「娘,這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找去?」他煞有介事地問傳武說:「傳武,俺問你,是不是你把他送哪兒去了?」

傳武剛要分辯,朱開山做個手勢阻止,然後,笑眯眯地對傳文說:「老大,看你這會兒的吆喝勁,你的病是不是好點了?」傳文一愣,連忙又想裝著打噴嚏,可沒打出來,急中生智說:「唉,爹,還真是好點了。」朱開山繼續問道:「身上不冷啦?」傳文有點下意識地輕輕哆嗦著說:「還是有點兒冷,這日本孩兒的毒性就是大!」朱開山說:「走!去你那屋,我給你收拾收拾!」傳文說:「不用了,爹。」朱開山說:「用!你病得不輕啊,再不收拾你腸子都要綠了!」

傳文光著膀子趴在炕上。朱開山騎在他的身上,伸出斗大的拳頭狠狠地揪著他的脖頸。揪一下,傳文就一聲慘叫。朱開山說:「強點兒了?」傳文說:「好了,爹,俺渾身都輕快了。」朱開山說:「我看還不行,你看,全紫了,你渾身的邪火還沒躥出來!」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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