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那文、鮮兒按著老者的指點,在黃昏時分來到柳樹溝關德貞家。這是一個茅草房,傢具破舊,屋裡凌亂。關德貞一件長衫皺皺巴巴掩飾不住窮酸相。那文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關德貞嘆氣道:「唉,那文呀,你都看到了,我已經敗家了,鎮里的老房子不姓關了,我把它賣了,不賣就要餓死了。你舅母也帶著孩子回她娘家了,我現在也是孤家寡人了。你說你舅長這麼大,力氣活沒幹過,就會寫寫詩文遛遛鳥,這幾年就靠著賣東西換點吃的,賣了宅子就什麼也沒有了。你說你阿瑪送你來也沒事先打個招呼,要是打了招呼,死活我也不會讓你來的。這可倒好,你們來了,把盤纏也丟了,回也回不去了,這可怎麼辦?」

那文哭著說:「舅,我家興旺的時候我阿瑪幫著你置了多少家業呀,怎麼家說敗就敗了?」關德貞說:「唉,說起來慚愧,不就是叫口大煙累的嗎?不說這個,還是說說你怎麼辦吧。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也沒說下婆家,我給你打聽個主兒嫁人吧。雖然說咱是高宅大院里出來的,可現在是民國了,阿哥格格都落爐了,不敢提了,提了都沒人敢要了。為什麼?臭了行啦!都知道咱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孩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臭毛病一身一身的。對了,我還忘了問你了,你沒染上那一口?」那文搖搖頭。關德貞說:「這就好,這就好。剛才說什麼來?啊,說你嫁人的事。大清復國你想都不用想了,實際點吧,找個家底兒殷實的人家,別問人家什麼出身,也別管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只要人好就嫁吧。」那文哭著說:「舅,我是高低不肯的。要嫁人我還跑這麼老遠幹什麼?在府里就嫁了,還用你操心?」關德貞說:「這就叫彼一時,此一時。」

鮮兒說:「那文姐,舅舅家的情況就這樣了,我看舅舅說得也有道理。你說你依靠舅舅是不行了,咱帶的錢也沒了,誰養活咱呀?找個好人家嫁了也好,就別難為舅舅了。」那文哭著說:「妹妹呀,我從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沒準備呀,姐活不起了!」關德貞說:「看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還沒個丫頭有見識。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給我個話兒,我也好給你託人說媒。可有一條,千萬別露出格格的身份。」

那文在哀哀地哭泣。鮮兒說:「姐,你別哭了,哭得我心裡不好受。咱就這命啊,認了吧。你不管怎麼說還是找到舅舅家了,可以清清白白地嫁人。我呢?明明有婆家不能回,有女婿不能去找,我這一輩子可怎麼辦啊!」說著也哭了起來。那文說:「秋鵑,咱倆都不哭了,唱吧,你給我唱個曲兒。」

鮮兒為她唱了一曲自編蹦蹦戲文:

二八的俏佳人兒,

對著孤燈淚漣漣,

好似那失群的雁,

聲聲悲鳴沒人憐。

千里尋親投娘舅,

娘舅敗家難周全。

想把小奴嫁檀郎,

推出門外把身還。

奴家呼天天不應,

奴家呼地地不言。

叫一聲我的爹娘,

難死女兒小可憐……

一曲戲文竟然把兩個人都唱哭了。

吃飯的時候,那文瞅著碗里的粗茶淡飯暗自垂淚。鮮兒勸說道:「那文姐,你好賴吃點兒。你看你瘦的,再不吃飯會靠倒的。」關德貞冷著臉子說:「那文呀,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你現在不是格格,說不好聽的就是個逃難的,還講究什麼?要想講究我比你會講究,講究不得了。我看了,你也就是個小姐身子丫環命罷了。我不是不想養活你,你沒看見?我把房子賣了搬到這兒,賣房的錢也支撐不幾天了,咱吃完了還吃什麼?你說你不想嫁人,不嫁人就得出去要飯,你能要飯?還是我能要飯?都不能。還是嫁人吧。我聽說放牛溝有戶殷實人家,家裡的大兒子歲數和你彷彿,人呢,不錯,你要有意我給你說說。」

那文問:「舅,你說咱大清就一點戲沒有了?」關德貞說:「你還做夢啊?我都不做了。」那文說:「你說那家是漢人?」關德貞說:「是漢人,家裡有七八垧地,六間大瓦房,車馬都有。」那文說:「我要嫁過去秋鵑怎麼辦?能不能帶著她一塊兒嫁到那家?」關德貞說:「我看夠嗆。為什麼說?那家也就是戶殷實人家,莊戶人,不會讓你養丫環的。秋鵑不用你愁,我看了,她到哪兒也能刨口食兒吃,你要是走了,她願意給人家當丫環我就把她薦出去,願意嫁人我就給她尋個主兒,她比你好辦。」鮮兒說:「那文姐,你就嫁你的人,不用管我,我怎麼都能活。」那文哭著說:「要是那麼著我寧肯不嫁人!秋鵑,我不能和你分開!」

正說著話,一個戴大斗笠的人走了進來,大家都一愣。那人慢慢摘下斗笠,原來是王爺的僕人來順。那文一愣說:「來順?你怎麼沒跟王爺走?出了什麼事?」來順哭著說:「格格,王爺和管家在路上被革命黨查明了身份,都給關起來了!……」那文懵了良久,「哇」的一聲撲倒在炕上……

赤日炎炎似火燒。大田裡的莊稼葉子都蔫了。朱家老小和僱工們往地里挑水澆地。老崔累得不行了,放下擔子歇息。傳文挑著擔子過來了,訓斥道:「老崔,別停下啊,你就是這麼當把頭的?」老崔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是不行了,肩膀子都破了,腰也直不起來了。」僱工和兄弟們都累倒在地里。

傳文儼然一副把頭的架勢,用樹棍敲打著大夥說:「歇歇就行了,趕快起來幹活,莊稼等水喝呢。」傳武哼哼著說:「哎呀,腰疼得不行了,簡直就不是自己的了。」

傳文瞪著眼睛說:「小小的孩兒哪來的腰?凈耍熊!」老崔說:「少東家,我在那麼多大戶家裡當過把頭,沒你這麼逼命的。」傳文說:「你怎麼不說說誰家也沒有俺們出的工錢多?你再打聽打聽,誰家的夥計吃的比東家好?」老崔說:「你說的是實情,可誰家的活兒也沒有你家的難干。好了,夥計們,幹活吧,咱得對得起東家給咱的工錢。」大夥哼呀哎呀地起來幹活,一個個嘴裡牢騷不斷。二柱子說:「哎呀,累死了,老天爺真是和咱過不去,怎麼一滴雨也不下?」另一個說:「憑著肩膀挑水澆大田,也就是他們山東人能幹出來。」老崔說:「什麼也別說了,人家東家不也是這麼乾的嗎?干吧,拿人家的工錢就得幹活,沒的說。」

天上的太陽並沒因為土地的乾渴有一丁點的憐憫。驕陽下,莊稼已經穿上了黃褂子。朱開山蹲在自己的地頭上,久久地望著韓老海的田地和那一泡水。韓老海正在給大田裡放水,朝這邊喊道:「老朱大哥,你看這些莊稼,都干成什麼樣了,該澆水了。」朱開山說:「我還不知道該澆了?光靠肩膀挑不跟趟兒。」

韓老海湊過來說:「是啊,種大田就這一樣不好,得看老天爺的臉色,一不給你下雨就乾瞪眼兒,不比種水田,只要蓄夠了水就什麼也不用怕。你看我這些莊稼,長勢還挺歡,為什麼?就靠這泡子水養著呢。」朱開山說:「說的是什麼?你看你這泡子,地勢高,澆水都不用抽,掘個口子就能放水,還是你有算計。」韓老海說:「七月七了,天再不下雨你的旱地兒就沒大辣氣了。你忙著,我去那邊看看,別跑了水。」說著笑眯眯地走了。朱開山站起來,磕磕煙袋鍋子,似乎有了主意。

朱開山回了家告訴文他娘說:「待會兒給我和盆面。」文他娘說:「想吃饃了?」朱開山說:「不蒸饃,今天七月七,你烙些巧果兒。」文他娘說:「烙巧果兒幹什麼?咱家也沒閨女。」朱開山瞪著眼睛說:「你這個人,屋笆開門!有些人情往份兒的不借著這個機會打點打點?多烙些,我有用項。」說罷向院外走去,「我下地去了,晌午給我準備好了。」

文他娘用模子做巧果兒,玉書拎著禮品來了。文他娘說:「哎呀,玉書來了,你怎麼有工夫了?聽說你在小學堂討了個差事,當先生了?」玉書說:「嗯。」文他娘說:「今天怎麼沒教書?」玉書說:「放伏假了。日子久了沒看見大娘想得慌,來看看你。大娘,你這是做什麼?」文他娘說:「今天不是七月七嘛,做些巧果兒。」玉書說:「哎呀,我頭一回看見做巧果兒。大娘,你教教我。」文他娘說:「行啊,洗洗手上面案吧。」

文他娘手把手教著玉書說:「麵糰兒要揪勻了,揉開了,模子里要撒上布面,面填進模子要壓實了,模子要往麵糰上磕。哎,這就好了。」玉書說:「大娘,這也不難呀。」文他娘說:「不難。老娘們兒活,除了養孩子沒什麼難的。其實養得多了也不難。俺帶傳傑的時候,臨產了還下地拔苞米茬子,拔著,拔著,傳傑就跟頭把式地出來了,俺還沒覺景呢!」玉書咯咯笑著說:「怪不得傳傑到現在還不老實,原來胎兒里就是個調皮蛋兒。」文他娘說:「傳傑不老實?不會吧?在俺面前可聽話呢。」玉書笑道:「他呀,對我可壞了。」文他娘也笑了,說:「俺明白了,男孩子對女孩子沒有不壞的,要是不壞就沒人喜歡了。」

韓老海坐在屋裡吧嗒煙袋鍋子,看見朱開山拎著籃子登門,故意抹搭了眼皮兒。秀兒娘迎出來說:「哎呀,老朱大哥,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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