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炕上,糧已入睡。鮮兒正在燈底下做針線,傳來敲門聲。鮮兒問:「誰呀?」門外傳來張大戶的聲音說:「鮮兒,是爹,能進來嗎?」鮮兒下了炕,打開門,見張大戶端著一盆熱乎乎的餃子。鮮兒說:「爹,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包餃子?我娘包的?」張大戶說:「我親手包的,快嘗嘗吧。」說著進了屋。鮮兒望著熱氣騰騰的餃子說:「爹,一塊兒吃吧。」

張大戶點起水煙袋說:「我吃過了,你趕緊吃吧,你哥那兒我已經送過去了。」鮮兒慢慢地吃著餃子。張大戶說:「鮮兒,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讓你媽帶著你和糧看看奶奶去,明天就走,奶奶聽說你和糧成了親,成天巴望著你倆回去看看,你倆去住個十天半個月的,你看行嗎?」鮮兒說:「俺聽爹的。不過我得告訴我哥一聲。」

張大戶說:「啊,我忘了告訴你了,你哥剛才吃完餃子跟著長工趕夜集去了,多大的人了,還是願圖個熱鬧,非要到海邊夜市上看看光景不可,小百十里地呢,明天傍晚才能回來……這孩子,臨走也沒告訴你一聲?」鮮兒獃獃地看著張大戶……

翌日清早,鮮兒和糧他們娘倆上了馬車。張大戶揮了揮手:「你放心地走吧,你哥回來我告訴他一聲。」鮮兒還四處張望著,馬車已向著村外跑去。

鮮兒他們走了不過半晌,傳文和長工們便回來了。傳文進了院就喊鮮兒,院里喊,小屋裡喊,又到新房裡去找……四處尋遍,不見人影。

傳文跑進堂屋問張大戶:「大叔,鮮兒呢?鮮兒怎麼不見了?」張大戶坐下說:「傳文,你坐下,慢慢說話。」傳文說:「大叔,鮮兒到底上哪去了?」張大戶說:「是這麼回事,你大嬸帶著鮮兒和糧到河北去看看他奶奶去了,他們要在那兒住一陣子。」傳文問:「住多少日子?」張大戶說:「能住個一年兩年吧,你不要急,鮮兒臨走有話,叫我好好待你,還給你留下二十塊銀元,你就安心在這住下吧,也就是一兩年光景,你要是想找她,也成,這是地址。」張大戶把一個信封放到傳文手裡,又放上二十塊銀元。

傳文愣愣地站在那裡。張大戶說:「時候不早了,歇著吧,明早開始,你就和我在這兒吃飯。」

傳文又愣了片刻,一把接過信封和銀元揣進懷裡,說一聲「我找我妹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剩下張大戶一個人在屋裡,他眯著眼,長吐一口水煙,陰聲笑了。

十餘天后,一輛大車載著鮮兒和糧娘倆回來了。張大戶在門口殷勤迎著。鮮兒一頭拱進院子里,問:「爹,我哥呢?」

張大戶搖了搖頭說:「咳,這個犟人,我怎麼勸也勸不住,到底走了,說是要到關東找你爹去,沒辦法,我給了他二十塊銀元……」鮮兒獃獃地看著張大戶,她心裡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鮮兒回了自己的屋,簡直悔青了腸子。她關上房門,不禁悲從心來,更埋怨自己的大意。哭了良久,鮮兒下了決心:她得走,留下就稱了他張大戶的心。無論如何她得走,去找傳文。這日夜裡,鮮兒哄得糧開了心,自己卻落了淚說:「糧,姐不能活了,你爹太狠了、太陰了!」糧見鮮兒哭成個淚人,自己也急得哭。鮮兒說:「糧,你讓姐去找傳文哥,找了他我就不哭了。」糧說:「爹說讓我看好你呢!」鮮兒說:「你信我還是信爹?」糧撓撓頭說:「信你。」鮮兒一刮他鼻子,笑說:「真乖,等姐回來好好陪你玩。」糧點點頭,神色難得鄭重起來,說:「鮮兒,你走吧,你在我家這輩子不會好的。劉媽對我說了,傳文哥才是你男人,你去找他吧。我給你擋著爹和娘,你快走。」

鮮兒一下子把糧摟在懷裡,狠命地親他,哭著說:「糧,俺對不起你,你是好男人,將來一定會找個比俺好的媳婦!」糧摸著臉,淚水流出了眼睛,說:「我只要你。」

春日的原野,生機盎然,一眼望去,盡著春意。

蜿蜒的小路上,王家戲班子的馬車在緩緩地前行,幾個樂師奏著樂器唱著二人轉小調:

正月里打新春兒,

寡婦房中口問心兒,

寡婦年長三十二,

一十七歲上進了門兒……

馬車突然停下了。班主王老永跳下車急問道:「咋停下了?」藝名「大機器」的藝人繞過馬頭湊到王老永跟前說:「師父,前邊道上跪著個打聽道的閨女!」王老永說:「噢?她擋道?」

擋道的正是鮮兒,她跪在道中間,眼圈紅紅的,淚水掛在睫毛上,喊了一聲說:「師父。」王老永扶起她說:「閨女,快起來,這是咋說的!你是哪兒的?叫啥名?跪在這兒幹啥?」

鮮兒立起身說:「師父,俺是山東逃荒出來的,姓譚,叫鮮兒,道上和家裡的人失散了,沒有活路了,收下俺吧。」王老永嘆氣道:「孩子夠可憐的,可眼下戲班子也在難處。如今這年月請戲的越來越少,戲班子的日子也不好過,帶上你也未必能養得活啊。」鮮兒說:「師父,俺不白吃飯,什麼都能幹,縫縫補補洗洗涮涮,飯也能做。」王老永說:「閨女,不是那麼回事兒,戲班子這些活都是自己乾的,不養閑人啊!」鮮兒說:「俺想跟你學戲,將來掙戲份子自己養活自己。」

王老永直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萬不得已不能吃這開口飯。再說了,這是嘣嘣戲班子,自古不收女徒弟。」大機器說:「師父,這個規矩已經破了,馬家班最近收了個女徒弟,還挺叫座的呢。」王老永瞪大機器一眼說:「沒有你不知道的!」

大機器伸了伸舌頭說:「我也是聽說的。」王老永說:「閨女,我說句不愛聽的,三百六十行,干這行最下賤,三教九流都數不上,唱戲列在下九流,比不上叫花子,連妓女都不如,人人笑話,但凡有一線活路也別來吃這碗飯。閨女,對不起,不能收留你,別怪我心狠,我打心眼裡是為你好。」

鮮兒說:「師父,俺一點活路也沒有了,跟您學戲不光為了口飯,俺喜歡戲班子,喜歡唱戲,不怕人笑話,收下俺吧。」王老永跺腳說:「你小孩子家不懂事,我是大人,不能跟著你糊塗。都上車,走!」

大機器央求王老永說:「師父,鮮兒姑娘孤苦伶仃怪可憐的,您就發發善心留下她吧。」王老永沉下臉說:「年紀輕輕的你懂啥!能留我還不留?我說過,你別看咱在台上唱戲,大夥隨著二人轉,可在人們眼裡,咱乾的是最下賤的行當。人家管咱叫啥?戲子!但凡能有條活路的誰干這行當?你數數戲班子的人,哪個不是瓦無半片地無一壠?哪個不是四海漂泊無以為家?就說你大機器吧,咋來戲班子的?還不是我在雪堆里撿的?咱們受苦就是了,還要帶累人家閨女嗎?」

大機器說:「她現在也是孤苦伶仃沒有親人了。」

王老永說:「她的活路還沒絕,好歹還有個奔頭。」

大機器說:「可現在她一個姑娘家靠誰養活啊?」

王老永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不用你操這份心。走了,趕路呢。」

趕車的大機器揚著鞭子說:「師父,您看,她還跪在道上。」王老永跺著腳說:「你這姑娘,怎麼就認準了一條道偏要走到黑!戲班子有什麼好?」鮮兒淚水漣漣,跪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大機器又勸道:「師父,鮮兒是誠心誠意的,您就收留她吧。」

別的藝人見鮮兒楚楚可憐,也勸道:「是啊,師父,把她留下吧。」王老永說:「閨女,就算我留下你,可你能幹點什麼?雜活,大夥都能幹,學戲,你這麼大歲數也晚了,我總不能白養一個人吧?」鮮兒說:「師傅,俺以前也唱過戲,也能唱幾段呢。」王老永說:「哦?你還能唱幾段?那唱給我聽聽。」鮮兒說:「怎麼不能?唱哪段?」王老永說:「瞧這口氣,隨你便。」

鮮兒說:「那俺就獻醜了,就來段《穆桂英征西》,點將那段。」說著引吭而歌,雖然唱得還顯稚嫩,卻也是有板有眼,不過呂劇味兒濃濃的。王老永驚詫地問:「過去唱過山東的琴書?」鮮兒點點頭說:「嗯。」

王老永說:「唉,閨女,干咱這行的苦啊,小雞張嘴咱才能閉嘴。」鮮兒說:「師父,俺知道,俺能受!」王老永說:「干咱這行的難哪,南浪北唱東耍棒,九腔十八調七十二咳咳,不好學呀。」鮮兒說:「俺知道,俺跟著師傅好好學。」王老永說:「唱錯了要挨打,病了死了要離班,沒人管你。」鮮兒說:「俺不怕!」王老永說:「好,既是這麼說,那就收下你了,上車吧。」

鮮兒磕了一個響頭說:「謝謝師父!」鮮兒上了車,與眾人說著話,心裡不禁暗喜。原來這王家戲班子要去的也是關東,他們候鳥一樣,天氣轉暖便往北回了。鮮兒暗自說道:傳文哥,俺走投無路,誤打誤撞進了戲班,可還是往關東的方向。老天讓俺一定尋著你啊。

天色已晚,戲班子在一個馬車店落了腳。王班主自己住一屋,他收拾了一下,把鮮兒叫了進來。屋內香煙繚繞,燭光閃耀。桌上供著梨園祖師唐明皇的牌位,旁邊是師祖、師父的牌位。王老永上香禱告道:「師祖、師父在上,今天咱們戲班子又要添丁了,破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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