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北風呼嘯著穿過山林,傳來壓抑的嗚嗚聲,寒氣襲人。林間雪路上,朱開山他們坐的三輛馬車艱難行進。金夫個個裹緊羊皮襖禦寒。一輛馬車停下了。金把頭過來問:「咋了?」趕爬犁人說:「又硬了一個。」金把頭說:「誰?」趕爬犁人說:「元寶鎮來的牛得金。」

金把頭冷漠地說:「扔了!」朱開山扒開牛得金的衣服,貼耳聽了一會兒說:「把頭,不能,還有心跳啊!」金把頭厲聲道:「怎麼?帶到老金溝?別想!」幾個金夫抬著牛得金要扔進山溝。朱開山怒吼道:「誰敢動!我帶著他。」說著把牛得金抱上車。牛得金在朱開山的懷裡醒來,流著淚說:「開山大哥,你救了我一條命。」朱開山小聲地說:「囑咐你多少回了,別提我的大號!」

車夫中一個叫老煙兒的唱道:

天南地北淘金人兒,

都是咱們山東人兒,

前天還在渤海灣,

昨天過了山海關兒,

今天有緣見老鄉,

來來來,接個火,

咱倆今天抽袋煙,

慢言細語嘮嘮天兒……

老北風魔鬼似的嚎叫著,十分瘮人。馬車前行愈發艱難。金把頭呼喊著說:「都用繩子把領口紮緊了,別灌進風!」金夫們紮緊領口。頭輛車上的四個年輕人凍得縮成一團,一動不動。金把頭見此,拿鞭子抽打著他們,罵道:「懶死啦?不要命啦?快下來跳跳!別上爬犁了,想要命跟著跑!」那幾個年輕人不得已,跳下來跟著馬車跑著。

天色漸暗,又過一會兒,已是月黑風高。遠望遠方有一盞燈火在閃耀。牛得金指著燈火說:「看,那是不是野獸的眼睛?」金把頭說:「胡說!有獨眼的野獸嗎?還是紅的。」馬車駛近大夥才看清楚,是一個老者舉著燈籠。老人的鬍子眉毛都已結了霜。老者說:「夥計,是到老金溝淘金的吧?」金把頭說:「是啊,老爺子。」老者說:「跟我來吧,我是前邊客棧的。前兒來晚了一步,有一夥淘金的全掉到前邊老溝里去了,就在我身後,一個沒活下來。」大夥驚呼說:「好險呀!」金把頭說:「老爺子,謝謝啦!」

經過艱苦的跋涉,一行人終於來到了客棧,歡呼雀躍地衝進裡屋,跳上燒得滾燙的大炕。客棧夥計送來高粱米豆飯。金夫們個個吃得興高采烈。一個女人走進屋子,扭著粗壯的腰身屁股,笑眯眯地向金夫們拋媚眼兒說:「爺們兒,閑著幹啥?辨不辨?」牛得金問朱開山說:「啥叫辨不辨?」朱開山小聲地說:「就是嫖不嫖。」一個金夫問道:「怎麼個價兒?」一個女人扭著屁股說:「看著賞唄。」金把頭說:「去去去,他們還沒掙到錢呢。」女人說:「那怕啥?先賒賬唄。」金把頭問:「有辨的嗎?」金夫們笑著搖頭說:「算了吧。」

這當一個中年金夫紅著臉站起來說:「我去趟茅房,大姐領我去?」女人一笑說:「跟我來。」大夥都曖昧地笑了。牛得金說:「把頭,咱們啥時候能到老金溝呀?」金把頭說:「快了,過了前邊大草甸子就到了。」

一宿無話,天明後,一行人出發前往林區邊緣的大草甸子。來到草甸子跟前,金把頭把大夥都趕下馬車,說:「前邊就是甸子了,道危險,馬車繞道走吧,大夥手扯著手。」

牛得金說:「凈胡扯,這麼硬的地咋會陷下去?我就不信。」說著自個兒往前邁步一路走去。金把頭冷笑道:「你小子,沒嘗著辣湯兒,有你叫娘的時候。」其餘的人都手扯著手探索著前進。不一會兒,走在前邊的牛得金果然陷進大醬缸,驚呼救命。

金把頭過來問道:「你不是不信嗎?這會兒信了?」牛得金哭喊道:「救命啊,我不想死,還想活著,家裡還有老娘,還有老婆孩子等著我掙錢養家呢!」

大夥從車上拿來繩子、水桶、撬棍、鐵杴、鏟子奔來,一頓忙活,可無論怎麼使勁也拉不上來他。牛得金越陷越深,不斷地呼救。金把頭微微一笑,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刷地扔給牛得金,喊道:「豁開你的褲腰帶!」牛得金照辦了。

金把頭呼喊了一聲說:「使勁拉!」大夥一使勁,牛得金光著屁股被拉了上來。金把頭說:「還敢不聽我的不?」牛得金捂著下身說:「再也不敢了!」老煙兒笑道:「還捂什麼?這兒沒娘們兒。」

過了草甸子,眾人又乘上馬車,趕了陣子路,終於到了老金溝。金夫們跟著金把頭紛紛走進老金溝金管所屋裡。屋裡頭已是人滿為患,各地來的淘金者擠成疙瘩。一個關東本地的大漢叫大金粒的與朱開山撞了一下,被撞了個趔趄。大金粒橫眉豎眼說:「你瞎呀?」朱開山一笑說:「是你撞了我,要說瞎是你瞎。」大金粒怒目說:「嗬!還挺愣!媽拉個巴子,找打!」朱開山說:「爺們兒,小小的年紀嘴太臊了吧?」大金粒說:「嘴臊咋了?我手還痒痒呢。」一個衝天炮打向朱開山的胸脯。朱開山沒有躲,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微微冷笑。大金粒還要打。牛得金幾個過來拉開大金粒勸道:「算了,以後都是伙子了,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個老哥是外來的,不懂這兒的規矩。」

工頭金大拿喊道:「別胡鬧,都到金柜上填冊報名去!」金櫃裡頭金務所官府大人喊道:「一個個來,報一下名號,你,叫啥名?籍貫?」

那大人每問一個名都要追問一句說:「認識賀老四不?前兩年在這裡干過沒有?」輪到朱開山。大人說:「你呢?」朱開山猶豫了一下說:「我叫朱老三,是元寶鎮人。」大人說:「祖籍?」朱開山一愣說:「你問祖籍?就是元寶鎮呀。」大人說:「你不是個生臉!」朱開山一笑說:「這怎麼說呢?」大人說:「聞著你身上有股味!」朱開山說:「什麼味啊?」大人說:「金末子味!」朱開山說:「你抬舉我了,我可沒淘過金!」大人說:「我不信!」說著,把朱開山兩隻大手扯過來,仔細地端量著。朱開山說:「不用看,這是雙種地的手。」大人說:「沒淘過金?不認識賀老四?」朱開山說:「賀老四是誰?」

報名結束。大人說:「好了,你們都上了花名冊,給我老老實實地淘金,不許鬧事,要守規矩,一切都要聽金大拿的。」金大拿站出來說:「好了,現在我要挑人分幫了。」

也巧,朱開山這一幫除了山東來的老煙兒、牛得金,還有剛才跟他打過架的大金粒和他兄弟小金粒。金大拿說:「好了,你們是一個幫,都是伙子了。」又一指大金粒,說,「打頭的是他。」

在老金溝金夫的木屋裡,分好幫的金夫們歇息下來。屋裡煙霧騰騰,吵鬧聲不斷。牛得金說:「老朱,報名的時候你咋就……」朱開山說:「我在老家攤上官司了,跑出來的,嘴緊點,別給我亂說。」牛得金說:「怪不得。你放心。」

大金粒吆喝說:「媽拉個巴子,都聽好了,從今天開始咱們就是一個幫了,都得聽我的。」大夥靜了下來。大金粒又說:「這幾天就沒啥戲了,都給我養肥了,開了河就拚命地干吧。這幾天願意耍錢的就耍錢兒,願意靠娘們兒的就去靠娘們兒,靠娘們兒到五間房去,那裡啥娘們兒都有,天津的,唐山的,可有一條,不許領到咱這兒。」

牛得金問:「那為什麼?」大金粒說:「還用問嗎?她們一來,就是金子也會變成坷垃。」老煙兒說:「這不把人悶死了!」大金粒說:「悶了去喝酒呀!過兩天有戲班子來,咱們可以聽聽戲。」

金夫們歡呼道:「太好了,還有戲聽。」「聽蹦蹦,《馮奎賣妻》,咋聽也不夠。」

大金粒說:「別光想著樂呵,叫娘們兒把身子骨掏空了可沒力氣掙錢了。」牛得金說:「聽你的就是了。」大金粒一招手說:「朱老三,你過來。」朱開山過來問:「有啥吩咐?」大金粒頤指氣使道:「去,給我的包腳布抖摟抖摟,凈他媽的沙子。」朱開山逆來順受,接過包腳布,到門外抖摟。大金粒說:「順便再給我打盆洗腳水。」朱開山又聽話地打來洗腳水。牛得金小聲地說:「老朱,你虎背熊腰的,咋就叫他擺弄得像麵條似的?不聽兔子叫。」朱開山一笑了之。

一天深夜,朱開山獨自一人走進老金溝大黑丫頭開的酒館。他點了瓶高粱燒,默默地喝著。夥計老果子里外忙活著。一個老藝人正在唱關東大鼓,唱的正是當年義和團悲壯的故事:

漁鼓一敲響叮咚,

山東自古出英雄。

唱的是,

朱家鎮里的人一個哇,

朱開山就是英雄的名。

庚子年,

八國聯軍大鬧中華,

炮火連天民不聊生。

朱開山帶領義和團,

勤王護駕進了京城。

扶清滅洋義旗高舉,

只殺得洋人叫祖宗。

這一天,

義和團和洋人一場鏖戰,

只殺得日月無光鬼神驚。

大英雄,

單身衝進洋人的陣,

鬼頭大刀揮舞如風。

人頭紛紛落了地,

滾到地上數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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