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航船一路向北,除了天氣一天冷過一天,路上倒是風平浪靜。快到大連的時候,船老大壓低了聲音說:「都不許說話,岸上正打仗呢!」水手們有點促狹地特意交代說:「有小孩子的婦女趕緊把奶頭堵在孩子嘴上,誰要是出一點動靜,咱可全都完蛋了!」

船上的人都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畢竟目的地就快到了,有的小聲議論著:「真順當啊!一路上沒風沒浪,真得感謝海神娘娘!」傳武沉不住氣,問:「怎麼這麼靜啊?娘啊,靜得有點嚇人哪。」船老大聽了,壓低聲音呵斥:「誰還在說話?」

文他娘緊緊地摟著兩個兒子,用一根繩子把三個人的手腕拴在一起。一陣陣海鷗叫聲傳進船艙,透過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碧藍的大海上,海鷗翻飛,再遠處,陸地已經隱約可見。船艙內的眾人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紛紛出了艙,站在甲板上向岸邊眺望。岸越來越近,一張張期盼的臉也越來越激動。

突然,海面上空掠過一聲尖叫。一發炮彈在海面上炸開了花,掀起驚濤巨浪。船老大高喊著讓眾人回艙,又吩咐舵手掉頭,卻哪裡還躲得及。一發發炮彈呼嘯而來,本來平靜的海面如沸騰了一般,盪起的浪花拍擊著木船,木船起伏不止,搖搖欲墜。

朱家三口人緊挽著繩子,摔得東倒西歪,就是不肯放手。眼見著與他們一起的航船有的被炸成兩半,直沉入海底,有的燃起大火,濃煙滾滾。傳傑不禁大哭起來說:「娘啊,咱上不了岸了。」傳武罵道:「沒出息,哭啥,咱的船又沒事。」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巨響,緊跟著船身一震,船艙里的人摔滾成一團。只聽得船老大罵道:「奶奶的,把舵艙給炸了。」

大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漢,在翻滾的海浪中繞著圈子,卻全然失了方向。說來也巧,那船蕩來蕩去竟被炮彈激起的浪花盪出了岸邊,又回到了深海區。眾人劫後餘生,都後怕不已。船老大嘆道:「唉,這才真是海神娘娘有眼。不過掌不了舵、行不了船,往後也是身不由己了,大家生死由天吧。」

這個時候,走旱路的人卻有另一種辛苦。傳文和鮮兒手挽手,肩並肩,甜蜜自然是甜蜜,但漫漫長途卻折磨得人沒了柔情蜜意。鮮兒乖巧,看出那領路的老漢不同尋常,一路上就和傳文跟緊了他,總拿話問他,漸漸地了解到,老漢有個外號叫老鷂子,他是闖了關東又回來尋親的,但沒有尋到,只好再一人折回關東。如此跟他走了大約五六天,走到黃河岸邊時,冷不防卻遇到了河匪搶劫,傳文趁亂拽著鮮兒拚命奔逃,倉皇如驚弓之鳥,躲過了一場洗劫,卻也與大部隊走散了。

天色漸暗,二人躲進一座破廟。傳文抱來一抱乾草,鋪到地上。鮮兒站在那兒撫著心口喘息。傳文說:「鮮兒,歇著吧。」鮮兒坐在草堆里,柔聲地說:「傳文哥,你也歇著。」她見傳文遠遠地坐下,撲哧一笑,問道:「俺咬人呀?離這麼遠幹什麼?」

傳文笑著朝鮮兒靠了靠,他翻著自己的包裹,大吃一驚說:「鮮兒,俺的乾糧丟了!」鮮兒嗔道:「看你粗心的,吃俺的吧。」她打開自己的包裹,翻了半天,驚恐地叫道:「傳文哥,俺的乾糧也丟了!」傳文羞她說:「還有臉說俺呢。算了,不吃了,餓肚子吧。睡一覺,明天還要趕路。」

鮮兒輾轉反側:「傳文哥,俺餓得睡不著。」傳文說:「睡不著就起來吧,說說話兒也能墊飢。也不知道俺娘和俺弟弟到沒到大連,俺這個當老大的,把娘和兄弟扔了,等見了俺爹,他饒不了俺。」鮮兒問道:「怎麼,你爹還能打你啊?」傳文說:「不是打不打的問題,是俺能不能活的問題。」

鮮兒問:「你爹這麼厲害呀?」

傳文點頭說:「嗯。他那兩隻手有蒲扇那麼大,像兩隻老虎爪子,他要是拍我一掌,我基本上就殘廢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傳文打量著廟內,忽然又來了精神說:「鮮兒,你知道這是什麼廟?」鮮兒搖頭說:「俺不知道。」傳文說:「真笨,這是娘娘廟。你沒看出來?這裡供著女神仙。」

鮮兒望著神龕說:「嗯,是個女的。是送子娘娘,你看她懷裡抱著個娃娃,不是送子娘娘是誰?傳文哥,是神仙都得敬,咱倆許個願吧。」傳文說:「成。」二人跪倒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默默禱告,虔誠又認真。許完後,二人又回到草垛上坐下。傳文問道:「鮮兒,你許的什麼願?」鮮兒說:「你先說。」

傳文嘿嘿笑道:「俺從小就有個心愿,將來能置上十畝好地,養兩頭犍子牛,一圈肥豬,要是再雇兩個長工就好了。到那時候,俺就能站在院子里拤著腰,指東畫西說這說那,支使他們幹活。」鮮兒咯咯笑著說:「你是想當財主?做夢吧你。」傳文道:「俺是做夢,等到了關東俺一定要實現這個夢,到那時候你就是東家少奶奶了。」鮮兒說:「那不燒死俺了?」

傳文說:「燒不死。你沒聽說,光有遭不了的罪,沒有享不了的福。」他躺下,頭枕臂,無限嚮往地繼續道,「到那時候,趕上那麼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著耳朵,把長工們打發到場院里幹活去了,又發走兩掛大車。大車幹什麼去?轟轟隆隆地拉糞去唄。俺背著手在院子里溜達。這時候你開了窗子對俺說……」他捏著嗓子學鮮兒:「當家的,俺把菜炒好了,酒也燙熱了,不上炕喝口?俺鑽進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燙腚的熱炕頭,你把俺的煙袋鍋填滿了,遞過來。俺抽著關東煙,喝著老燒鍋,你再給俺唱一曲《小借年》,唱著,唱著,咱倆就擎不住了,腿兒也軟了骨頭也酥了——你睡了嗎?」鮮兒說:「沒睡,聽著呢……」

傳文聲音漸漸弱下去說:「你說這日子多美氣呀,這日子……你睡了嗎?」鮮兒迷迷糊糊地說:「沒,聽著呢……」傳文笑眯眯地睡著了,打起了呼嚕……

船已經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撐不住而倒下,因為飢餓或者疲勞。倒下的人只能在親人的悲號中屍沉大海,把闖關東的沉甸甸的夢想冰封在陰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帶來的沉痛和驚恐,在目睹接二連三的死亡後已經變成了麻木。這讓人想起老鷂子的話來,從山東到山海關沿路的墳堆都是壯志未酬的鄉親,可是海路又好到哪裡呢?

連身材壯碩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僂下去,眼窩深陷。雖然所有準備去關外闖蕩的人都帶足了乾糧,但是誰也架不住這樣的蹉跎。夏元璋餓得奄奄一息,眼睛四處撒目。他無力地爬到傳傑跟前,小聲求道:「傳傑,你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傳傑問他說:「你沒帶乾糧呀?」夏元璋說:「唉,我的行李卷到海里去了,這都幾天了,牙沒沾一粒糧食,水沒喝一滴,不行了。」傳傑說:「那可不行,俺這是留著活命的,給了你俺怎麼辦?」

夏元璋點點頭說:「唉,你說的也是。」但到底支撐不下去,又哀求道:「傳傑,你給我一半,一半兒就行,我真的抗不住了。傳傑,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帶到旅順口,我在那裡開了個貨棧,我雇你當夥計,拿你當兒子待,你看這樣好不好?」傳傑說:「俺可不給你當夥計,俺要到關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絕望了,躺在夾板上靜靜地看著天,他真想乾脆縱身一躍跳入海中死個痛快,可是他連這點力氣也沒了。文他娘看不過眼,嘆口氣,對傳傑說:「三兒,你把你那張煎餅給他吧!救救他的命吧。」傳傑問道:「娘,你依了?」文他娘點頭說:「依了,救人要緊。」傳傑說:「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著眼,看著傳傑從懷裡掏出煎餅。

夏元璋的嘴蠕動著,深凹的眼窩頓時盈出淚水。他就著傳傑的水把煎餅吞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坐起來,緊緊地握住傳傑的手說:「傳傑,你救了我一條命,謝謝你。」傳傑說:「夏掌柜的,要謝你謝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來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說:「大嫂,謝謝你了,救命之恩日後我一定報答!」文他娘趕忙扶起他,凄然一笑說:「夏掌柜的,不敢當,你活下來就好,以後不許你再提救命這句話,這都是應當應分的,誰都應當這麼做。」

又這麼漂了兩天,船終於靠了岸,船工們張羅著把大夥扶下船。眾人回想起幾天的經歷,尤其是幾十條帆船僅剩下這一條,其餘的都不知去向,既感慶幸,又覺悲哀,那些失去親人的不免面對蒼茫的大海慘然悲泣。

下船後,夏元璋問一個船工:「夥計,這是到了哪兒?」船工說:「庄河。」夏元璋聽了怔怔無語。文他娘問道:「夏掌柜的,這兒離大連還有多遠?」夏元璋說:「三百來里地吧。」傳武驚得吐舌頭說:「那麼遠啊!得走好幾天吧?」夏元璋說:「到了這裡就好說了,我雇個車,你們跟我走就行了。」

文他娘還要讓,夏元璋說:「大嫂,你們對我是救命之恩,再說,我也要回家,正好順路,你們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寶鎮嗎?真是巧了,我父親正好在元寶鎮做生意,說不準和你家大哥還認識呢。這樣吧,你們先跟我到旅順落落腳,等我把家安頓好了跟你們一塊走,我正好想去元寶鎮看看父親。就不要客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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