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他娘萬念俱灰地病倒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念叨:「山塌了,家裡山塌了……山東沒法活人了……逃活路吧!」傳文端著一碗水,眼裡含著淚:「娘,你醒醒,喝口水。」文他娘勉強地掙扎著要起身,卻起不來,說:「扶俺起來。」傳文小心翼翼地把娘扶起,她喘著粗氣:「傳文,山東的地面養不活人了,鬧災荒,鬧響馬,沒完沒了,委實養不活人了,你是哥哥,帶著兩個弟弟闖關東逃命吧!」

傳文道:「娘,使不得,俺走了你怎麼辦?」文他娘說:「娘好說,俺一個人留在這兒,死活不挪窩兒了。」傳文哭道:「娘,不能啊,要死咱死在一塊兒,俺不能撇了娘呀!再說了,哪來的盤纏啊?」文他娘火了:「你這個沒血性的東西,是朱開山的後人嗎?啊?大不了賣了老屋和咱那幾畝山岡薄地!」

傳文道:「娘啊,俺不是沒有血性,俺心裡放不下你呀,爹不在了,俺要給你養老送終呀!再說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有買地買房的主兒?就是賣了房賣了地,那你吃什麼住哪兒?」文他娘嘆口氣:「唉,你……娘你們就不用管了,俺不會拖累你們,你和兩個弟弟商量商量,要走就快做打算,不能死囚在家裡。」她揮了揮手,又昏沉沉地睡了。

傳文見娘睡下,耷拉著腦袋回到東屋跟兩個弟弟一說,哥仨兒躺在炕上長吁短嘆。傳文說:「俺看娘是糊塗了,關東是那麼好闖的?」傳武說:「俺看娘說得也有道理,在家死囚也不是事兒,咱不能坐著等死,出去闖蕩闖蕩多好啊!」傳文心裡猶豫,又問傳傑:「三兒,你看呢?」傳傑轉轉眼珠:「二哥說得也有道理,樹挪死人挪活,出去闖闖倒是個道兒。可話又說回來了,大哥的擔心也有道理,老話不是說了嗎,父母在不遠遊,咱爹沒有了,不能撇了娘呀。再就是盤纏,指望賣那幾畝薄地破房是不行了,沒盤纏寸步難行啊!」傳文白他一眼:「說了等於白說,你也沒個准主意。要俺說,這事不能聽娘的,咱們守著娘,死活在一塊兒。吹燈睡覺吧。」

不一會兒,傳文、傳武的呼聲響了起來,傳傑睡不著,支棱著耳朵聽著外屋的動靜。

文他娘聽著孩子們的鼾聲,掙扎著下了炕,點著了油燈,用手擎好了,哆哆嗦嗦地進了灶屋。她在鍋里添上水,慢悠悠地拉起風箱。火苗旺起來,在冬夜裡卻暖不了人心。四年了,他朱開山雖沒個音信,但還是個支撐,日子苦熬也要熬到他回來那天,可沒想到人沒了,苦熬也沒個熬頭了。她覺得心裡發空。

鍋里的水開了。文他娘打了一鍋苞米麵糊糊,盛了一碗,又把一包土信子放進碗里,她端起碗來,一閉眼正要仰頭喝下,忽聽身後撲通一聲。她回過身,看見傳傑在門後跪著,他號哭道:「娘,俺一直看著你,你可不能把俺們扔下啊!」文他娘過去緊緊地摟著孩子,大放悲聲:「三兒,娘不想拖累你們了,娘去找你爹,你們利利索索地走吧,逃條活命吧!」

傳文、傳武聞聲跑出東屋。傳文問:「娘,你這是怎麼了?傳傑,你哭什麼?」傳傑哭著說:「大哥,咱娘要尋短見了。」傳文、傳武一齊給娘跪下,哭著:「娘,你糊塗呀!咱還沒到絕路呀,就是要飯俺哥仨兒也能養活你呀!」

傳武娘剛要說話,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傳文一驚:「傳武,誰敲門?看看去,劫糧的再敢來,跟他們拼了。」傳武順手抄起一根扁擔去開門。

傳文和傳傑把娘扶進了堂屋。剛坐下,就聽到傳武嚷嚷著:「娘,你猜猜誰來了,俺春山叔回來了!」說著帶著一個扛著大口袋的大漢進了屋,來人正是他們本家的叔叔朱春山。

文他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春山,是你?你不是闖關東了嗎?咋回來了?」朱春山說:「小點聲!裡屋說話。」又回頭交代傳武,「別嚷嚷,關好院門。」

文他娘把朱春山讓到炕頭:「春山,坐。傳傑,趕快拉風箱,把鍋里的糊糊熱一熱給你春山叔喝。」朱春山說:「嫂子,不敢張羅,俺是偷偷來的。」文他娘一驚:「怎麼?在關外惹事了?」朱春山說:「沒有。嫂子,俺是給開山大哥捎信兒的。」文他娘一愣:「你說什麼?大點兒聲!」朱春山抬高了聲音:「開山大哥讓我來捎個信兒!」

文他娘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麼卻哽咽著說不出來,渾身都在抖動著,卻哭不出聲來。三個孩子也是面面相覷。這一下把朱春山弄糊塗了:「嫂子,這是怎麼了?」傳文說:「人家說俺爹早就死了。」朱春山一愣:「你聽誰說的?」傳傑搶話:「譚家莊的譚永慶的叔叔譚三爺說的,說俺爹鬧義和團,讓官兵抓去殺頭了,腦袋都掛在北京前門樓子上了。」

朱春山唾罵了一句,道:「這都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瞎話?庚子年開山大哥扯起扶清滅洋的旗號,領著咱們這一帶的義和拳打進北京城殺洋毛子,俺一直跟著他。誰知道朝廷後來翻了臉剿殺義和團,不少弟兄把命踢蹬在北京了,俺和開山命大,跑出北京一頭扎到關外。」

文他娘忽地轉過身,她早已是滿臉的淚水:「好,咱不說這些了!開山讓你捎了什麼信?」朱春山一指口袋說:「都在這裡呢。」

文他娘急忙剪開布袋口,提起袋子往炕上一倒,嘩啦一聲,核桃、松子、榛子鋪了一炕,還有一包銀元,沉甸甸的。哥仨兒看傻了眼,隨即瘋搶起來,往自己懷裡扒拉著。

驀地,傳傑看到一封信,急忙抓起來,輕聲喊道:「娘,俺爹來信了!」文他娘也激動起來:「三兒,快給娘念念!」傳傑撕開信封,看了幾眼,撲哧笑了。文他娘催道:「三兒,別光笑,你快念呀!」傳傑故意拿一把,說:「娘,俺的嗓子發乾。」

文他娘叫傳武:「傳武,趕快給三兒盛碗糊糊。」

傳武皺眉道:「三兒,俺不是說你,小小的孩兒毛病不少,一動文墨你就擺譜兒。」文他娘一瞪眼說:「傳武,你少啰唆!要不你念?」傳武不情願地出屋,端了碗回來。

朱春山笑道:「嫂子,你這三個兒子,性子各是各路,開山兄弟看見了不知該笑成什麼樣呢!」

傳傑喝完糊糊,咳嗽了一聲。文他娘道:「小祖宗,譜擺夠了吧?念信呀!」

傳傑忙說:「好,俺念。文他娘,見字如面。俺自打起事兵敗,這些年一直遭到官兵追殺,萬不得已闖了關東,不敢和家裡書信來往。現在一切都好,勿念。聽說老家連年遭災,餓死不少人,十分挂念。眼下俺在關外立住腳了,你趕快把家裡的老房和幾畝薄地賣了,到關外找俺。道上怎麼走不便明說,來人會給你交代。知名不具。」

文他娘聽罷哈哈大笑:「好你個朱開山,真神到底露面了,俺就知道你死不了,也死不起!你有三個兒子,死了也閉不上眼!」旋又哭著,「你這個昧良心的,我等了你四年,你就吐出這麼幾個字把俺打發了!見了面我非問問你不可,俺在你眼裡就這麼輕薄?」

朱春山勸道:「嫂子,別哭了,俺給你交代交代怎麼去找他,要走就當機立斷,猶猶豫豫的夜長夢多。」文他娘說:「怎麼走,你先給俺說個大荒兒。」朱春山說:「開山在大北邊三江口元寶鎮落了腳,怎麼走,住會兒俺叫傳傑拿筆記下來。這麼說吧,打咱這兒走,要說近便走黃河口,坐風船過海到大連,再坐火車。可眼下兵荒馬亂的,小港口不一定有船,要保險還是走龍口,就是圈道。」文他娘道:「還是保險點好,圈道就圈道。」

大悲轉大喜,傳文和弟弟們睡意全無。哥仨兒一邊嗑著松子、榛子,一邊興奮地說著話。傳傑說:「大哥,咱爹長什麼樣?俺都忘了,你給說說。」傳文學著戲文上的詞道:「咱爹呀?咱爹長得五大三粗,連腮鬍子,豹頭環眼,說起話來瓮聲瓮氣,走起道來咕咚咕咚的,像碾砣子落地。」傳傑聽得手舞足蹈說:「哥,叫你這麼一說,咱爹和張翼德差不多,怒喝一聲能震斷當陽橋。」傳武問:「三兒,張翼德是誰?」傳傑撇嘴道:「嘁,張翼德都不知道啊?就是張飛!」

「張飛就張飛唄,還張翼德,改名了?」

傳傑說:「翼德是張飛的字,你不懂。」

傳武說:「好,你念的書多,算你有學問。哎,你說關東是個什麼樣?」傳傑來了精神說:「你沒聽闖關東的人回來說?那可是個寶地,棒打狍子瓢舀魚,是咱大清國的發祥地,老罕王就是從那兒起的家。」傳文點頭說:「俺聽說了,那兒遍地是寶,人蔘貂皮烏拉草,到處是老林子,土地肥得攥一把都流油。」傳武納悶地問:「這就怪了,那咱關內的人早年間怎麼不去發財?才想起闖關東?」傳文說:「你懂什麼?那兒太冷,冬天拉屎都得提著棍子。」傳武問:「提棍子幹什麼?怕狗搶屎吃?」傳文嘿嘿笑道:「不是,屎一拉出來就凍硬了,不敲打著不行。」傳武唬得一吐舌頭:「俺的娘哎,可了不得了,那不凍死人?可不敢去。」傳傑說:「沒你說得那麼邪乎,都是形容。」

傳武不說話了,閉上眼睛遐想,他想那片黑土地,更想爹,他的武功還沒跟爹學全哩。傳傑則邊往嘴裡塞松子邊看著痴笑不已的大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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