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1904年,山東章丘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那章丘本也是人傑地靈之處,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鄉,泉水豐盈,景緻卓然,然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因連年災害,莊稼絕收,以致匪患橫行,餓殍遍野,空曠的田野上,北風呼嘯著掠過,讓陰沉的天空更顯蕭瑟。而村莊間簡陋的道路上,一群群拖家帶口的人們推著獨輪車向遠方沉默又衰疲地走著,他們都是要去闖關東的難民——雖然故土難捨,但是果腹活命是最現實的生活。關外到底是什麼樣子,是良田沃野還是雪域凍土,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在遠方有那麼一片廣袤的土地,也許能接納他們,容他們討一口吃食。

這樣的天氣里,也許只有少年才能忘了憂愁。朱家峪村朱開山家的院子里便是一派喧鬧,家裡的老二傳武正和三弟傳傑甩開膀子摔跤呢。雖然天寒,兩人卻只著單褲,上身套了件跤衣,一頭汗水,腦袋上還冒著熱氣。傳武十八歲,傳傑十四,兩人身高差一截,但眉眼卻相似。又斗罷一回合,兩人索性將套在身上的跤衣也啪的一聲摔到地上。

朱傳武光著結實的上身,抱著肩膀,眯著眼睛對弟弟道:「三兒,來吧,今天二哥教給你第三招,大背跨!」朱傳傑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二哥,今天就算了吧,我餓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這肚皮都貼到後脊梁骨了,要玩你自己玩。」朱傳武斜楞起眼睛:「三歲看著吃老相,從小你就是個挺不起胎的主!咱娘慣你,我可不慣你老孩子的毛病,一日三習武,這可是當年咱爹立下的規矩,雖說咱爹不在家,可這規矩不能改!把眼睛瞪起來,我可要下手了!」

傳武說著一側身一跨步,把傳傑背了個大口袋。傳傑慘叫一聲,好不容易爬起來,道:「二哥,你真下得去手啊!」傳武不接話,一個惡虎前跳,把剛站起來的傳傑又摜倒在地。傳傑火了,躍起來摟住了傳武,傳武倒樂了:「對,這就對了,這才有個老爺們樣,咱爹說了: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只要還有一口氣,這功就得練!一輩子不吃虧!上步,掏小袖,側身貼,腿要進去,腰要用力……背呀,使勁背呀!」傳傑呼呼地喘著氣,可就是背不動。傳武從懷裡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乾菜餅子,放在弟弟鼻子前聞了聞,說:「你要是把我背過去,這塊菜餅子給你了。」傳傑瞪大了眼:「二哥,給我咬一口吧,咬一口我就把你背過去。」

傳武讓傳傑咬了一口:「背呀!」傳傑耍賴道:「再咬一口。」傳武把餅遞給他:「咬吧。」傳傑一邊吃著一邊說:「二哥,你說大哥能把鮮兒姐娶回來嗎?」傳武道:「不知道!」傳傑道:「我看夠嗆,到現在娶她的糧食還沒湊齊呢……」傳武聽了皺眉:「你管那麼多事幹什麼?」

「那天我碰見鮮兒姐了,哎呀,真是越長越俊,嗓子還越來越好聽了,說話像唱戲似的……」傳傑捏著嗓子學著鮮兒,「三兄弟,你告訴二兄弟,娶我的那天你們倆可要一塊兒來啊,你二哥還是那麼皮嗎?你告訴他,等我過了門慢慢地給他梳梳皮子——二哥,娶鮮兒姐那天你去嗎?」

傳武撓頭道:「我去幹什麼?」

「去吧,哎,那天你穿什麼衣裳去?」傳傑說著咽下最後一口餅。

傳武眼睛突然直了:「你小子誆我啊,我的菜餅子哪去了?」傳傑哈哈大笑:「就著話吃了!」傳武一急又把傳傑放倒在地。

屋裡傳來他們娘的喊聲:「你們倆別鬧了,進來!」

傳武扭著傳傑的胳膊進了屋,他們娘咣當咣當擺弄著一台老織布機,對兩人道:「你哥去你姥爺家借糧快三天了,也該回來了,街面不靜板,你哥倆到村頭去迎迎他。」兩人答應著就要去,又被娘喊住了:「慢點,家裡快沒吃的了,別忘了提著水葫蘆,飢了渴了就喝口水,見人嘴勤快點,問一句:見了俺哥沒有?」

送走了兄弟倆,當娘的長嘆一聲,心裡又難受地罵了句:死鬼,怎麼也該來個信啊!她當家的朱開山去了關東,一走就是四年,沒個動靜。她是當爹又當娘,苦累著自己帶起三個孩子,幸虧孩子們還爭氣。可是沒料到年成如此壞,眼見家裡要斷糧,那老三已瘦得皮包骨頭,老大又要娶親,老二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三個小夥子正是吃飯的年歲啊!

正琢磨著,她未來的親家、鮮兒的爹譚永慶挑簾進了屋。傳武娘忙站起來:「他叔,你來了,坐。」譚永慶道:「順道,過來看看。」傳武娘淡淡一笑:「什麼事就說吧,不用拐彎抹角的。」譚永慶訕訕笑道:「還能有什麼事?你家傳文和俺鮮兒的事唄。」傳武娘鎖著眉頭:「他倆的事?不都說定了嗎?他叔,你還有什麼說法?」

譚永慶道:「也沒什麼說法,就是想看看你們辦得怎麼樣了。連著三年趕上大災,一拖再拖,咱也拖不起了,俺不急嫁閨女,趕上了也沒法子。趕快把他們的事辦了吧,鮮兒早晚是你家的媳婦,那些老禮數都免了,可是那一斗小米還是不能免的。」

傳武娘笑道:「他叔,趕上這年頭誰家有富餘的糧食?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俺家裡的糧食劃拉劃拉不夠一斗。你也不用把腦門子揪著,俺打發傳文上他姥爺家去借了,咱兩家說好的事就不能變!」

譚永慶忙點頭:「那敢情好。按理說遇上這樣的災年不應當娶嫁,可俺們家鮮兒已經等了三年了,你們今年說娶,明年說娶,到底也沒娶,原來說等朱開山回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唉,俺們也不等了。」

傳武娘嘆道:「他叔,俺不是不想娶,自從義和團起事兒,俺家裡事兒就沒斷溜兒,哪顧得了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

譚永慶也感嘆:「唉,怎麼不知道?義和團起事兒,朱開山開香堂殺洋毛子鬧得轟轟烈烈,朝廷翻了臉要問他的死罪,他倒好,尥蹶子去了關東。跑了有幾年了吧?一直沒有響動?」

傳武娘搖了搖頭,爬起身:「唉,這老頭子,還不知死活呢。家裡也沒什麼吃的,俺去燒鍋水,打點粥給你喝。」譚永慶忙起身:「用不著,俺就是打個招呼催催。你睡吧,俺走了。」說著,人已出了門。

傳武兄弟沒走遠,在村頭上就迎上了哥哥朱傳文。傳文正被一群敲牛骨棒唱著蓮花落要飯的乞丐團團圍住,乞丐們唱著乞食,這個道:「哎,這個老弟好面善,蟠桃會上見過面,慈眉善目心腸好,咱們弟兄挺有緣。」那個道:「哎,說有緣道有緣,兄弟快來幫幫咱,我們還要往北走,給點吃的救救難,樂善好施有好報,保你有段好姻緣。」另一個道:「媳婦美貌賽嫦娥,多子多福多壽限,披金戴銀跨駿馬,世世代代做大官。」

傳文儘力掙脫著,聲嘶力竭道:「你們別纏著俺,俺也餓著肚子呢,俺有急事!」傳武、傳傑忙過去,推開幾個乞丐。傳武一把拉住大哥道:「快走,娘都等急了。」傳傑看看哥哥焦黃又憔悴的面容,又看看他空空的手,問道:「哥,借的糧食呢?」傳文也不搭腔,趁空沖開人群就往家跑,傳武、傳傑在後頭緊緊跟著。

傳文一頭拱進家門,喊了聲「娘呀」,便栽倒在地。傳武娘一個高蹦到地上,掐著傳文的人中,吩咐跟進來的傳武、傳傑:「你們倆還愣著幹什麼?燒水去!」

喝了娘灌的熱水,傳文這才幽幽地醒過來,一看見娘在跟前,頓時淚流滿面,緊抓住娘的手道:「娘啊,可不好了,俺姥爺和姥娘,他們……」

傳武娘焦急道:「快說,他們怎麼了?」

「俺走了六十里山路,到了姥娘家推開門一看,俺的娘呀,姥娘一家懸樑自盡了!」

傳武娘如五雷轟頂,號啕大哭:「爹呀,娘呀,你們這是怎麼了?遇見什麼難事了嗎?怎麼就不能活了?天哪!」傳文哭道:「街坊說了,俺舅領著鄉親們吃大戶,三天前讓人家麻袋蒙頭扔進井裡了,日子沒法過了。」

傳武娘哭夠了,久久無語,忽地起身就要走。傳傑見狀忙拉住,問:「娘,你要到哪兒去?」

傳武娘擦著淚水:「去你姥娘家,發送發送俺爹俺娘,俺老魏家絕了戶了……」她話未說完,悲從心來,哽咽一聲,支撐不住,又倒了下去。

傳文說:「娘,你病成這樣了,怎麼去呀!再說了,你拿什麼發送姥爺姥娘?」傳武娘擦乾了眼淚:「傳文、傳武,你們倆到老張大爺家借來快碼子,把院里的老楊樹殺了吧。傳傑,你去請黃木匠,做兩口薄木棺材,不能讓你姥爺姥娘就這麼走了。」傳文哭道:「娘,使不得啊,那是你和俺爹留著給自己做壽材的,誰也不能動啊!」傳武娘閉著眼睛:「顧不得了,殺!」

打發父母入了土,傳武娘大病一場,可再難日子還得往下過。看著三個孩子像霜打了的茄子,連最小的傳傑也沒了往日的吵鬧,她又不禁想起了遠在關東的丈夫:關東,關東,關東到底有什麼,把人都迷得魔怔,迷得不知音訊,迷得不問家裡老小死活。她懂得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他是能擔當的漢子,可是,四年了,念想變成空望,期望變成失望,她已經在夜裡流幹了淚水。

一大早,傳武娘強打起精神,把傳文叫到跟前:「傳文,俺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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