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人必自愛,而後人愛之——關於修養 修養與實踐

我體會,聖嚴法師之所以不惜人力和物力召開這樣一個規模宏大的會議,大陸暨香港地區,以及台灣的許多著名的學者專家之所以不遠千里來此集會,決不會是讓我們坐而論道的。道不能不論,不論則意見不一致,指導不明確,因此不論是不行的。但是,如果只限於論,則空談無補於實際,沒有多大意義。況且,聖嚴法師為法鼓人文社會學院明定宗旨是「提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凈土」。這次會議的宗旨恐怕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在議論之際,也必須想出一些具體的辦法。這樣會議才能算是成功的。

我在本文第一章中已經講到過,我們中國和全世界所面臨的形勢是十分嚴峻的。錢穆先生也說:「近百年來,世界人類文化所宗,可說全在歐洲。最近五十年,歐洲文化近於衰落,此下不能再為世界人類文化嚮往之宗主。所以可說,最近乃人類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將何所嚮往?這是今天我們人類最值得重視的現實問題。」可謂慨乎言之矣。

我就在面臨這樣嚴峻的情況下提出了修養和實踐問題的,也可以稱之為思想與行動的關係,二者並不完全一樣。

所謂修養,主要是指思想問題、認識問題、自律問題,他律有時候也是難以避免的。在大陸,幫助別人認識問題,叫作「做思想工作」。一個人遇到疑難,主要靠自己來解決,首先在思想上解決了,然後才能見諸行動,別人的點醒有時候也起作用。佛教禪宗主張「頓悟」。覺悟當然主要靠自己,但是別人的幫助有時也起作用。禪師的一聲斷喝,一記猛掌,一句狗屎橛,也能起振聾發聵的作用。宋代理學家有一個克制私慾的辦法。清尹銘綬《學見舉隅》中引朱子的話說:

前輩有俗澄治思慮者,於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於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於器中,初時黑豆多,白豆少,後來隨不復有黑豆,最後則驗白豆亦無之矣。然此只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的工夫,那去那般不正作當底思慮,何難之有?

這個方法實際上是受了佛經的影響。《賢愚經》卷十三,(六七)優波提品第六十講到一個「繫念」的辦法:

「以白黑石子,用當等於籌算。善念下白,惡念下黑。優波提奉受其教,善惡之念,輒投石子。初黑偶多,白者甚少。漸漸修習,白黑正等。繫念不止。更無黑石,純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大正新修大藏經》,第四卷,頁四四二下)

這與朱子說法幾乎完全一樣,區別只在豆與石耳。

這個做法究竟有多大用處?我們且不去談。兩個地方都講善念、惡念。什麼叫善?什麼叫惡?中印兩國的理解恐怕很不一樣。中國的宋儒不外孔孟那些教導,印度則是佛教教義。我自己對善惡的看法,上面已經談過。要繫念,我認為,不外是放縱本性與遏制本性的鬥爭而已。為什麼要遏制本性?目的是既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則社會必然亂了套,就像現代大城市裡必然有紅綠燈一樣,車往馬來,必然要有法律和倫理教條。宇宙間,任何東西,包括人與動植物,都不允許有「絕對自由」。為了宇宙正常運轉,為了人類社會正常活動,不得不爾也。對動植物來講,它們不會思考,不能自律,只能他律。人為萬物之靈,是能思考、能明辨是非的動物,能自律,但也必濟之以他律。朱子說,這個繫念的辦法是個「死法」,光靠它是不行的,還必須讀書窮理,才能去掉那些不正當的思慮。讀書當然是有益的,但卻不能只限於孔孟之書;窮理也是好的,但標準不能只限於孔孟之道。特別是在今天,在一個新世紀即將來臨之際,眼光更要放遠。

眼光怎樣放遠呢?首先要看到當前西方科技所造成的弊端,人類生存前途已處在危機中。世人昏昏,我必昭昭。我們必須力矯西方「征服自然」之弊,大力宣揚東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年輕人更應如此。

以上主要講的是修養。光修養還是很不夠的,還必須實踐,也就是行動,最好能有一個信仰,宗教也好,什麼主義也好;但必須虔誠、真摯。這裡存不得半點虛假成分。我們不妨先從康德的「消極義務」做起:不污染環境、不污染空氣、不污染河湖、不胡亂殺生、不破壞生態平衡、不砍伐森林,還有很多「不」。這些「消極義務」能產生積極影響。這樣一來,個人的修養與實踐、他人的教導與勸說,再加上公、檢、法的制約,本文第一章所講的那一些弊害庶幾可以避免或減少,聖嚴法師所提出的希望庶幾能夠實現,我們同處於「人間凈土」中。「挽狂瀾於既倒」,事在人為。

1999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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