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呂氏春秋》

讀《呂氏春秋》

一《呂氏春秋》的貴生主義

《呂氏春秋》是秦國丞相呂不韋的賓客所作。呂不韋本是陽翟的一個商人,用秦國的一個庶子作奇貨,做著了一筆政治上的投機生意,遂做了十幾年的丞相(前249—前237),封文信侯,食客三千人,家僮萬人。《史記》說:「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史記》八十五)」。呂不韋死於秦始皇十二年(前235)。此書十二紀之末有《序意》一篇的殘餘,首稱「維秦八年」(當紀元前239 年)此可見成書的年代。

《呂氏春秋》雖是賓客合纂的書,然其中頗有特別注重的中心思想。組織雖不嚴密,條理雖不很分明,然而我們細讀此書,不能不承認他代表一個有意綜合的思想系統。《序意》篇說:維秦八年,歲在涒灘,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呂不韋)曰:「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大圜即天,大矩即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凶也。

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天曰順,順維生。地曰固,固維寧。人曰信,信維聽。三者咸當,無為而行。行也者,行其理也。行[其]數,循其禮,平其私。夫私視使目盲,私聽使耳聾,私慮使心狂。三者皆私設精則智無由公。智不公則福日衰,災日隆。……

這是作書的大意。主旨在於「法天地」,要上揆度於天,下考驗於地,中審察於人,然後是與非,可與不可,都不能逃遁了。分開來說,天曰順,順維生。地曰固,固雛寧。人曰信,信維聽。

第一是順天,順天之道在於貴生。第二是固地,固地之道在於安寧。第三是信人,信人之道在於聽言。「三者咸當,無為而行。」無為而行,只是依著自然的條理,把私意小智平下去,這便是「行其數,循其理,平其私。」一部《呂氏春秋》只是說這三大類的事:貴生之道,安寧之道,聽言之道。他用這三大綱來總匯古代的思想。

法天地的觀念是黃老一系的自然主義的主要思想(這時代有許多假託古

人的書,自然主義一派的人因為儒墨都稱道堯舜,堯舜成了濫調了,故他們造出堯舜以前的黃帝的書來。故這一系的思想又稱為「黃老之學」)。而這個時代的自然主義一派思想經過楊朱的為我主義,更趨向個人主義的一條路上去,故孟子在前四世紀末年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說當時的三大系思想是楊、墨、儒三家。楊朱的書,如《列子》書中所收,雖在可信可疑之間,但當時的「為我主義」的盛行是決無可疑的。我們即使不信《列子》的《楊朱篇》,至少可以從《呂氏春秋》里尋得無數材料來表現那個時代的個人主義的精義,因為這是《呂氏春秋》的中心思想。

《呂氏春秋》的第一紀的第一篇便是「本生」,第二篇便是「重己」;第二紀的第一篇便是「貴生」,第二篇便是「情慾」。這都是開宗明義的文字,提倡的是一種很健全的個人主義,叫做「貴生」主義,大體上即是楊朱的「貴己」主義。(《不二篇》說,「陽生貴己。」李善注《文選》引作「楊朱貴己」。是古本作「楊朱」,或「陽朱」)其大旨是:聖人深慮天下,莫貴於生……堯以天下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對曰:「以我為天子,猶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將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於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也者,可以托天下。(《貴生》)倕,至巧也;人不愛倕之指而愛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愛崑山之玉,江漢之珠,而愛己之一蒼璧小璣,有之利故也。

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重己》)

這就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本意。本意只是說天下莫貴於吾生,故不以天下害吾生。這是很純粹的個人主義。《呂氏春秋》說此義最詳細,如云:

身者,所為也。天下者,所以為也。審〔所為〕所以為,而輕重得矣。今有人於此,斷首以易冠,殺身以易衣,世必惑之。是何也?冠所以飾首也,衣所以飾身也。殺所飾,要所以飾,則不知所為矣。世之走利,有似於此。危身傷生,刈頸斷頭以徇利,則亦不知所為也。……不以所以養害所養。……能尊生,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祿,則必重失之。生之所自來者久矣,而輕失之,豈不惑哉?(《審為》)

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有人於此,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輕也。夫生豈特隋侯珠之重也哉?(《貴生》)

以上都是「貴生」的根本思想。因為吾生比一切都重要,故不可不貴生,不可不貴己。

貴生之道是怎樣呢?《重己》篇說:凡生之長也,順之也。使生不順者,欲也。故聖人必先適欲(高誘註:適,節也)。

《情慾》篇說:

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黃帝,其與桀、紂同。聖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怎麼叫做「由貴生動」呢?

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於生則止。

在四官若不欲,利於生者則弗為[止].由此觀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比之若官職,不得擅為,必有所制。此貴生之術也。(《貴生》)

這樣尊重人生,這樣把人生看作行為動作的標準,看作道德的原則,這真是這一派個人主義思想的最大特色。

貴生之術不是教人貪生怕死,也不是教人苟且偷生。《呂氏春秋》在這一點上說的最分明:

子華子(據《呂氏春秋·審為》篇,子華子是韓昭侯時人,約當前四世紀的中葉。昭侯在位年代為公元前358 到333)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故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所謂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分是一部分,故叫做虧。虧是不滿)。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復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服字高誘訓「行也」,是錯的。服字如「服牛乘馬」的服,在此有受人困辱羈勒之意)。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聞所惡,不若無聞;目見所惡,不若無見。故雷則掩耳,電則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皆知其所甚惡(《墨經》雲,知,接也),而必不得免,不若無有所以知。無有所以知者,死之謂也。故迫生不若死。

嗜肉者,非腐鼠之謂也。嗜酒者,非敗酒之謂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貴生》)

正因為貴生,所以不願迫生。貴生是因為生之可貴,如果生而不覺其可貴,只得其所甚惡,故不如死,孟軻所謂「所惡有甚於死者」正是此理。貴生之術本在使所欲皆得其宜,如果生而不得所欲,死而得其所安,那自然是生不如死了。《呂氏春秋》說: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不侵》)

因為天下輕於一身,故以身為人死,或以身為一個理想死,才是真正看得起那一死。這才叫做一死重於泰山。豈但重於泰山,直是重於天下。故《呂氏春秋》又說:

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朱。堅與朱,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於天也,非擇取而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猶此也。……(此下引伯夷、叔齊餓死的故事)……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輕。有所重則欲全之,有所輕則以養所重。伯夷、叔齊此二士者,皆出身棄生以立其意,輕重先定也。(《誠廉》)

全生要在適性,全性即是全生。重在全性,故不惜殺身「以立其意」。老子曾說: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乃)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呂氏春秋》解釋此意道:

惟不以天下害其生也者,可以托天下。

又說:

天下輕於身,而士以身為人。以身為人者如此其重也!

明白了這種精神,我們才能了解這種貴生重己的個人主義。

儒家的「孝的宗教」雖不是個人主義的思想,但其中也帶有一點貴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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