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

與錢穆先生論《老子》問題書

賓四先生:

去年讀先生的《向歆父子年譜》,十分佩服。今年在《燕京學報》第七期上讀先生的舊作《關於〈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我覺得遠不如《向敬父子年譜》的謹嚴。其中根本立場甚難成立。我想略貢獻一點意見,請先生指教。

此文的根本立場是「思想上的線索」。但思想線索實不易言。希臘思想已發達到很「深遠」的境界了,而歐洲中古時代忽然陷入很粗淺的神學,至近千年之久。後世學者豈可據此便說希臘之深遠思想不當在中古之前嗎?又如佛教的哲學已到很「深遠」的境界,而大乘末流淪為最下流之密宗,此又是最明顯之例。試即先生所舉各例,略說一二事。如云:《說卦》「帝出於震」之說,……其思想之規模、條理及組織,盛大精密,皆遜《老子》,故謂其書出《老子》後,襲《老子》也。以下推斷率仿此。

然先生已明明承認《大宗師》已有道先天地而生的主張了。「仿此推斷」,何不可說「其書出《老子》後,襲《老子》語也」呢?

又如先生說:

以思想發展之進程言,則孔、墨當在前,老、庄當在後。否則老已發道為帝先之論,孔、墨不應重為天命天志之說。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依此推斷,老、庄出世之後,便不應有人重為天命天志之說了嗎?難道二千年中之天命天志之說,自董仲舒、班彪以下,都應該排在老、庄以前嗎?

這樣的推斷,何異於說「幾千年來,人皆說老在庄前,錢穆先生不應說老在庄後,何者?思想上之線索不如此也?」

先生對於古代思想的幾個重要觀念,不曾弄明白,故此文頗多牽強之論。

如天命與天志當分別而論。天志是墨教的信條,故墨家非命;命是自然主義的說法,與尊天明鬼的宗教不能並存(後世始有「司命」之說,把「命」也做了天鬼可支配的東西)。

當時思想的分野:老子倡出道為天地先之論,建立自然的宇宙觀,動搖一切傳統的宗教信仰,故當列為左派。孔子是左傾的宗派,一面信「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自然無為的宇宙論,又主「存疑」的態度,「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皆是左傾的表示;一面又要「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則仍是中派。孔、孟的「天」與「命」,皆近於自然主義:「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皆近於老、庄。此孔、孟、老、庄所同,而為尊天事鬼的宗教所不容。墨家起來擁護那已動搖的民間宗教,稍稍加以刷新,輸入一點新的意義,以天志為兼愛,明天鬼為實有,而對於左派中派所共信的命定論極力攻擊,這是極右的一派。

思想的線索必不可離開思想的分野,凡後世的思想線索的交互錯綜,都由於這左、中、右三線的互為影響。荀卿號為儒家,而其《天論》乃是最健全的自然主義。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其《大宗師》一篇已是純粹宗教家的哀音,已走到極右的路上去了。

《老子》書中論「道」,尚有「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的話,是其書早出最強有力之證,這明明說他得著這個偉大的見解,而沒有相當的名字,只好勉強叫他做一種歷程——道——或形容他叫做「大」。

這個觀念本不易為多數人的了解,故直到戰國晚期才成為思想界一部分人的中心見解。但到此時期,——如《莊子》書中,——這種見解已成為一個武斷的原則,不是那「強為之名」的假設了。

我並不否認「《老子》晚出」之論的可能性。但我始終覺得梁任公、馮芝生與先生諸人之論證無一可使我心服。若有充分的證據使我心服,我決不堅持《老子》早出之說。

匆匆草此,深盼指教。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七日

《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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