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史小集【近人書話】

◇文史小集【近人書話】

與馮友蘭先生論《老子》問題書

芝生吾兄:

承你寄贈《中國哲學史講義》一八三頁,多謝多謝。連日頗忙,不及細讀,稍稍翻閱,已可見你功力之勤,我看了很高興。將來如有所見,當寫出奉告,以謝遠道寄贈的厚意。

今日偶見一點,不敢不說。你把《老子》歸到戰國時的作品,自有見地;然講義中所舉三項證據,則殊不足推翻舊說。第一,「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此通則有何根據?當孔子生三歲時,叔孫豹已有三不朽之論,其中「立言」已為三不朽之一了。他並且明說「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立言」。難道其時的立言者都是口說傳授嗎?孔子自己所引,如周任之類,難道都是口說而已?至於鄧析之書,雖不是今之傳本,豈非私人所作?故我以為這一說殊不足用作根據。

第二,「《老子》非問答體,故應在《論語》《孟子》後。」此說更不能成立。豈一切非問答體之書,皆應在《孟子》之後嗎?《孟子》以前的《墨子》等書豈皆是後人假託的?況且「非問答體之書應在問答體之書之後」一個通則又有什麼根據?以我所知,則世界文學史上均無此通則。《老子》之書韻語居多,若依韻語出現於散文之前一個世界通則言之,則《老子》正應在《論語》之前。《論語》、《檀弓》一類魯國文學始開純粹散文的風氣,故可說純散文起於魯文學,可也;說其前不應有《老子》式的過渡文體,則不可也。

第三,「《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之作品」。

此條更不可解。什麼樣子的文字才是簡明之「經」體?是不是格言式的文體?

孔子自己的話是不是往往如此?翻開《論語》一看,其問答之外,是否章章如此?」巧言,令色,鮮矣仁」:「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這是不是「簡明之『經』體?」

懷疑《老子》,我不敢反對;但你所舉的三項,無一能使我心服,故不敢不為它一辯。推翻一個學術史上的重要人,似不是小事,不可不提出較有根據的理由。

任公先生所舉證據,張怡蓀兄曾有駁文,今不復能記憶了。今就我自己所能見到之處,略說於此。任公共舉六項:(一)孔子十三代孫能同老子的八代孫同時。此一點任公自己對我說,他梁家便有此事,故他是大房,與最小房的人相差五六輩。我自己也是大房,我們族裡的排行是「天德錫禎祥,洪恩育善良」十字,我是「洪」字輩,少時常同「天」字輩人同時;今日我的一支已有「善」字輩了,而別的一支還只到「祥」字輩。這是假定《史記》所記世系可信。何況此兩個世系都大可疑呢?

(二)孔子何以不稱道老子?我已指出《論語》「以德報怨」一章是批評老子。此外「無為而治」之說也似是老子的影響。

(三)《曾子問》記老子的話與《老子》五千言精神相反。這是絕不了解老子的話。老子主張不爭,主張柔道,正是拘謹的人。

(四)《史記》的話本可不論,我們本不根據《史記》。

(五)老子有許多話太激烈了,不像春秋時人說的。試問鄧析是不是春秋時人?做那《伐檀》、《碩鼠》的詩人又是什麼時代人?

(六)老子所用「侯王」「王公」「王侯」「萬乘之君」「取天下」等字樣,不是春秋時人所有。他不記得《易經》了嗎?《蠱》上九有「不事王侯」。《坎》象辭有「王公設險」,《離》象辭有「離王公也」。孔子可以說「千乘之國」,而不許老子說「萬乘之君」,豈不奇怪?至於「偏將軍」等官名,也不足據。《漢書·郊祀志》不說「杜主,故周之右將軍」嗎?

以上所說,不過略舉一二事,說明我此時還不曾看見有把《老子》挪後的充分理由。

至於你說,道家後起,故能采各家之長。此言甚是。但「道家」乃是秦以後的名詞,司馬談所指乃是那集眾家之長的道家。老子、莊子的時代並無人稱他們為道家。故此言雖是,卻不足推翻《老子》之早出。

以上所寫,匆匆達意而已,不能詳盡,甚望指正。

一九三○年三月二十日

《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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