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考證(改定稿) -2

寄懷曹雪芹敦誠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嗟君或亦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揚州舊夢久已絕,且著臨邛犢鼻禈。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接■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子捫。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尊。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我們看這四首詩,可想見他們弟兄與曹雪芹的交情是很深的,他們的證見真是史學家說的「同時人的證見」,有了這種證據,我們不能不認袁枚為誤記了。

這四首詩中,有許多可注意的句子。

第一,如「秦淮殘夢憶繁華」,如「於今環堵蓬蒿屯,揚州舊夢久已絕,且著臨邛犢鼻褌」,如「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都可以證明曹雪芹當時已很貧窮,窮的很不像樣了。

故敦誠有「殘杯冷炙有德色」的勸戒。

第二,如「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如「知君詩膽昔如鐵」,如「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都可以使我們知道曹雪芹是一個會作詩又會繪畫的人。最可惜的是曹雪芹的詩現在只剩得「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兩句了。但單看這兩句,也就可以想見曹雪芹的詩大概是很聰明的,很深刻的。敦誠弟兄比他做李賀,大概很有點相像。

第三,我們又可以看出曹雪芹在那貧窮潦倒的境遇里,很覺得牢騷抑鬱,故不免縱酒狂歌,自尋排遣。上文引的如「雪芹酒渴如狂」,如「相逢況是淳于輩,一石差可溫枯腸」,如「新愁舊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如「鹿車荷鍤葬劉伶」,都可以為證。

我們既知道曹雪芹的家世和他自身的境遇了,我們應該研究他的年代。

這一層頗有點困難,因為材料太少了。敦誠有挽雪芹的詩,可見雪芹死在敦誠之前。敦誠的年代也不可詳考。但《八旗文經》里有幾篇他的文字,有年月可考:如《拙鵲亭記》作於辛丑初冬,如《松亭再征記》作於戊寅正月,如《祭周立厓文》中說:「先生與先公始交時在戊寅己卯間;是時先生……每過靜補堂,……誠嘗侍几杖側。……迨庚寅先公即世,先生哭之過時而哀。……誠追述平生,……回念靜補堂几杖之側,已二十餘年矣。」今作一表,如下:乾隆二三,戊寅(1758)

乾隆二四,己卯(1759)

乾隆三五,庚寅(1770)

乾隆四六,辛丑(1781)

自戊寅至此,凡二十三年。清宗室永忠(臞仙)為敦誠作葛巾居的詩,也在乾隆辛丑。敦誠之父死於庚寅,他自己的死期大約在二十年之後,約當乾隆五十餘年。紀昀為他的詩集作序,雖無年月可考,但紀昀死於嘉慶十年(1805),而序中的語意都可見敦誠死已甚久了。故我們可以猜定敦誠大約生於雍正初年(約1725),死於乾隆五十餘年(約1785—1790)。

敦誠兄弟與曹雪芹往來,從他們贈答的詩看起來,大概都在他們兄弟中年以前,不像在中年以後。況且《紅樓夢》當乾隆五十六七年時已在社會上流通了二十餘年了。(說詳下)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1765)。至於他的年紀,更不容易考定了。但敦誠兄弟的詩的口氣,很不像是對一位老前輩的口氣。我們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紀至多不過比他們大十來歲,大約生於康熙末葉(約1715—1720);當他死時,約五十歲左右。

以上是關於著者曹雪芹的個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們看了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了。這個見解,本來並沒有什麼新奇,本來是很自然的。不過因為《紅樓夢》被一百多年來的紅學大家越說越微妙了,故我們現在對於這個極平常的見解反覺得它有證明的必要了。我且舉幾條重要的證據如下:第一,我們總該記得《紅樓夢》開端時,明明的說著: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

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

這話說的何等明白!《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

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

即是書里的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第二,第一回里那石頭說道: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石頭所記,不藉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到新鮮別緻。

又說: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悶。

他這樣明白清楚的說「這書是我自己的事體情理」,「是我半世親見親聞的」;而我們偏要硬派這書是說順治帝的,是說納蘭成德的!這豈不是作繭自縛嗎?

第三,《紅樓夢》第十六回有談論南巡接駕的一大段,原文如下:鳳姐道:「……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偏的沒趕上。」

趙嬤嬤(賈璉的乳母)道:「噯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說起來——」

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里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大爺說,也是這樣的。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樣富貴呢?」

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此處說的甄家與賈家都是曹家。曹家幾代在江南做官,故《紅樓夢》里的賈家雖在「長安」,而甄家始終在江南。上文曾考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當了四次接駕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門裡。《紅樓夢》差不多全不提起歷史上的事實,但此處卻鄭重的說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為曹家四次接駕乃是很不常見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覺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這樁最闊的大典說了出來。這也是敦敏送他的詩里說的「秦淮舊夢憶繁華」了。但我們卻在這裡得著一條很重要的證據,因為一家接駕四五次,不是人人可以隨便有的機會。大官如督撫,不能久任一處,便不能有這樣好的機會。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寧織造,恰巧當了四次接駕的差。這不是很可靠的證據嗎?

第四,《紅樓夢》第二回敘榮國府的世次如下:自榮國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平靜中和,也不管理家務。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又額外賜了這政老爺一個主事之職,令其入部學習;如今已升了員外郎。

我們可用曹家的世系來比較:

曹錫遠,正白旗包衣人。世居瀋陽地方,來歸年月無考。

其子曾振彥,原任浙江鹽法道。

孫:曹璽,原任工部尚書;曹爾正,原任佐領。

曾孫: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護軍參領兼佐領;曹荃,原任司庫。

元孫:曹顒,原任郎中;曹頫,原任員外郎;曹頎,原任二等侍衛,兼佐領;曹天祜,原任州同。(《八旗氏族通譜》卷七十四)

這個世系頗不分明。我們可試作一個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曹錫遠──振彥──

宜──頎

爾正──荃──天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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í . . .

ì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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