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們的社會 當今中國青年階層分析

報載,當下中國有一萬餘位資產在兩億以上的富豪們,「二世祖」是南方民間對他們兒女的叫法。關於他們的事情民間談資頗多,人們常津津樂道。某些報刊亦熱衷於兜售他們的種種事情,以財富帶給他們的「瀟洒」為主,羨慕意識流淌於字裡行間。竊以為,一萬多相對於十三億幾千萬人口,相對於四億幾千萬中國當代青年,實在是少得並沒什麼普遍性,並不能因為他們是某家族財富的「二世祖」,便必定具有值得傳媒特別關注之意義。故應對他們本著這樣一種報道原則——若他們做了對社會影響惡劣之事,譴責與批判;若他們做了對社會有益之事,予以表揚與支持。否則,可當他們並不存在。在中國,值得給予關注的群體很多,非是不報道「二世祖」們開什麼名車,養什麼寵物,第幾次談對象便會閑得無事可做。傳媒是社會的「複眼」,過分追捧明星已夠討嫌,倘再經常無端地盯向「二世祖」們,這樣的「複眼」自身毛病就大了。

由於有了以上「二世祖」的存在,所謂「富二代」的界定難免模糊。倘不包括「二世祖」們,「富二代」通常被認為是這樣一些青年——家境富有,意願實現起來非常容易,比如出國留學,比如買車購房,比如談婚論嫁。他們的消費現象,往往也傾向於高檔甚至奢侈。和「二世祖」們一樣,他們往往也擁有名車。他們的家庭資產分為有形和隱形兩部分:有形的已很可觀,隱形的究竟多少,他們大抵並不清楚,甚至連他們的父母也不清楚。我的一名研究生曾幽幽地對我說:「老師,人比人真是得死。我們這種學生,畢業後即使回省城謀生,房價也還是會讓我們望洋興嘆。可我認識的另一類大學生,剛談戀愛,雙方父母就都出錢在北京給他們買下了三居室,而且各自一套。只要一結婚,就會給他們添輛好車。北京房價再高,人家也沒有嫌高的感覺!」——那麼,「另一類」或「人家」自然便是「富二代」了。

我還知道這樣一件事——女孩在國外讀書,忽生明星夢,非要當影視演員。於是母親帶女兒專程回國,到處托關係,終於認識了某一劇組的導演,聲明只要讓女兒在劇中飾一個小角色,一分錢不要,還願意反過來給劇組幾十萬。導演說您女兒也不太具有成為演員的條件啊,當母親的則說,那我也得成全我女兒,讓她過把癮啊!——那女兒,也當屬「富二代」無疑了。

如此這般的「富二代」,他們的人生詞典中,通常沒有「差錢」二字。他們的家長尤其是父親們,要麼是中等私企老闆,要麼是國企高管,要麼是操實權握財柄的官員。倘是官員,其家庭的隱形財富有多少,他們確乎難以了解。他們往往一邊享受著「不差錢」的人生,一邊將眼瞥向「二世祖」們,對後者比自己還「不差錢」的生活方式消費方式每不服氣,故常在社會上弄出些與後者比賽「不差錢」的響動來。

我認為,對於父母是國企高管或實權派官員的他們,社會應予必要的關注。因為這類父母中不乏現行弊端分明的體制的最大利益獲得者及最本能的捍衛者。這些身為父母的人,對於推動社會民主、公平、正義是不安且反感的。有這樣的父母的「富二代」,當他們步入中年,具有優勢甚至強勢話語權後,是會站在一向依賴並倍覺親密的利益集團一方,發揮本能的維護作用,還是會比較無私地超越那一利益集團,站在社會公平和正義的立場,發符合社會良知之聲,就只有拭目以待了。如果期待他們成為後一種中年人,則必須從現在起,運用公平、正義之自覺的文化使他們受到人文影響。而談到文化的人文思想影響力,依我看來,在中國,不僅對於他們是少之又少微乎其微,即使對最廣大的青年而言,也是令人沮喪的。故我看未來的「富二代」的眼,總體上是憂鬱的。不排除他們中會產生足以秉持社會良知的可敬人物,但估計不會太多。

在中國,如上之「富二代」的人數,大致不會少於一兩千萬。這還沒有包括同樣足以富及三代五代的文娛藝術界超級成功人士的子女。不過他們的子女人數畢竟有限,沒有特別加以評說的意義。

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中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幾乎必然是該國中產階層不可或缺的成分,少則佔三分之一,多則佔一半。中國國情特殊,20世紀80年代以前,除少數高級知識分子,一般大學教授的生活水平雖比城市平民階層的生活水平高些,但其實高不到哪兒去。20世紀80年代後,這些人家生活水平提高的幅度不可謂不大,他們成為改革開放的直接受惠群體是無可爭議的事實。不論從居住條件還是收入情況看,知識分子家庭的生活水平已普遍高於工薪階層。另一批,正有希望躋身於中產階層。最差的一批,生活水平也早已超過所謂小康。

然而2009年以來的房價大飆升,使中產階層生活狀態頓受威脅,他們的心理也受到重創,帶有明顯的挫敗感。僅以我語言大學的同事為例,有人為了資助兒子結婚買房,耗盡二三十年的積蓄不說,兒子也還需貸款一百餘萬,淪為「房奴」,所買卻只不過八九十平方米的住房而已。還有人,夫妻雙方都是五十來歲的大學教授,從教都已二十幾年,手攥著百餘萬存款,兒子也到了結婚年齡,眼睜睜看著房價升勢迅猛,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徒喚奈何。他們的兒女,皆是當下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有大學學歷甚至是碩士、博士學歷。這些青年成家立業後,原本最有可能奮鬥成為中產階層人士,但現在看來,可能性大大降低了,願景極為遙遠了。他們順利地謀到「白領」職業是不成問題的,然「白領」終究不等於中產階層。中產階層也終究得有那麼點兒「產」可言,起碼人生到頭來該有產權屬於自己的一套房子。可即使婚後夫妻二人各自月薪萬元,要買下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由父母代付部分購房款,也還得自己貸款一百幾十萬。按每年可償還十萬,亦需十幾年方能還清。又,他們從參加工作到實現月薪萬元,即使工資隔年一升估計至少也需十年。那麼,前後加起來可就是二十幾年了,他們也奔五十了。人生到了五十歲時,才終於擁有產權屬於自己的兩居室,儘管總算有份「物業」了,恐怕也還只是「小康人家」,而非「中產」。何況,他們自己也總是要做父母的。一旦有了兒女,那一份支出就大為可觀了,那一份操心也不可等閑視之。於是,擁有產權屬於自己的一套房子的目標,便離他們比遙遠更遙遠了。倘若雙方父母中有一位甚至有兩位同時或先後患了難以治療的疾病,他們小家庭的生活狀況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據我了解,這樣一些青年,因為終究是知識分子家庭的後代,可以「知識出身」這一良好形象為心理的盾,抵擋住貧富差距巨大的社會現實的猛烈擊打。所以,他們在精神狀態方面一般還是比較樂觀的。他們普遍的人生主張是活在當下,抓住當下,享受當下;更在乎的是於當下是否活出了好滋味、好感覺。這一種拒瞻將來,拒想將來,多少有點兒及時行樂主義的人生態度,雖然每令父母輩搖頭嘆息,對他們自己卻未嘗不是一種明智。並且,他們大抵是當下青年中的晚婚主義者。內心潛持獨身主義者,在他們中也為數不少。三分之一左右按正常年齡結婚的,打算做「丁克」一族者亦大有人在。

在中國當下青年中,他們是格外重視精神享受的。他們也青睞時尚,但追求比較精緻的東西,每每自標品位高雅。他們是都市文化消費的主力軍,並且對文化標準的要求往往顯得苛刻,有時近於尖刻。他們中一些人極有可能一生清貧,但大抵不至於潦倒,更不至於淪為「草根」或弱勢。成為物質生活方面的富人對於他們既已不易,他們便似乎都想做中國之精神貴族了。事實上,他們身上既有雅皮士的特徵,也確乎同時具有精神貴族的特徵。

一個國家是不可以沒有一些精神貴族的;決然沒有,這個國家的文化也就不值一提了。即使在非洲部落民族,也有以享受他們的文化精品為快事的「精神貴族」。

他們中有不少人將成為中國未來高品質文化的守望者。不是說這類守望者只能出在他們中間,而是說由他們之間產生更必然些,也會更多些。

出身於這個階層的當下青年,尤其受過高等教育的他們,相當一部分內心是很凄涼悲苦的。因為他們的父母,最是一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此類父母的人生大抵歷經坎坷,青年時過好生活的願景強烈,但這願景後來終於被社會和時代所粉碎。但願景的碎片還保存在內心深處,並且時常也還是要發一下光的,所謂未泯。設身處地想一想確實令人心疼。中國城市平民人家的生活從前肯定比農村人家強,也是被農民所嚮往和羨慕的。但現在是否還比農民強,那則不一定了。現在不少的城市平民人家,往往會反過來羨慕農村富裕的農民,起碼農村裡那些別墅般的二三層小樓,便是他們每一看見便會自嘆弗如的。但若有農民願與他們換,他們又是肯定搖頭的。他們的根已扎在城市好幾代了,不論對於植物還是人,移根是冒險的,會水土不服。對於人,水土不服卻又再移不回去,那痛苦就大了。

「所謂日子,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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