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項對怠政的將軍綱吉在戰事打響後就一直盛裝坐在江戶城的評定間里,也許他是等著勝利消息傳到時臣下對他的歡呼稱頌。可是作為日本實際統治者的將軍這麼坐等捷報,幕臣也好、交參大名也罷,自然都要陪著,於是偌大的評定間內外幾乎座無虛席。
陪著面無表情的將軍大人坐在內間的老中、若年寄以及大廊下(御三家、前田家、越前松平家)、大廣間(家格十萬石以上外樣大藩)、溜之間(註:親藩中高松、桑名及譜代中彥根、會津等大藩)這樣級別的大名們想當然的不苟言笑,但評定間外間的帝鑒之間、雁之間、柳之間、菊之間的中小大名以幕府大目付、奉行眾之間的表情就要生動許多,不過因為生怕殿前失儀導致改易,因此同樣鴉雀無聲,連帶著整個表(註:與奧相對,系謁見將軍及覺行各種儀式的地方,也有部分側近、雜役居住)區的氣氛壓抑之極。
仗肯定短時間內分不出勝負來,但人坐久了自然有些生理上的反應,但獨裁者靜坐不動,下面人只好煎熬著,有些實在熬不下去的不由自主的出現了顫慄和搖晃的動作,可是幕府的高壓猶如絞索懸在頭上,使得他們只能強忍著自己的慾望,當然臉紅脖子粗是肯定的。
好不容易終於聽到一聲「將軍更衣」的天籟之音,又和所有人的一起伏地恭送了將軍退下,這些再也堅持不下去的大名、重臣們在邊上人深表同情的目光中直接沖了出去……
釋放了,解脫了,帶著滿足後的輕鬆,這些生怕將軍已經迴轉的大名和重臣又匆匆趕回評定間。好在將軍綱吉並非是一個勤力的人,長時間的等待讓他也吃罪不小,現在借著尿遁不知道在哪裡休息,因此才給了所有的大名和重臣以喘息的機會。
將軍不在,內間的老中、若年寄和大大名們自持身份不便開口,自然繼續保持著緘默,可外間的氣氛就截然不同了,不少坐得比較近的大名便交頭接耳議論起城下正在進行的那場大戰來,說得熱烈,聲音自然愈來愈高。
「讓外間輕一點。」聲音隱隱傳入內間,老中榊原伯耆守面色不豫的吩咐一聲,當即便有跪坐在角落的書院番頭走了出去,片刻之後,一度喧囂起來的外間彷彿被扼住喉管的鴨子一樣瞬間失聲了。「記下,再有喧嘩以殿前失儀處置。」
因為前次夏軍水師炮擊境內而專程到江戶來討要扶持的水戶藩主德川綱條聽到榊原的話兩眼一翻:「榊原大人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想來外間的大人們也是焦心城下的戰事罷了。」
「水戶大人,誰都關切城下的戰事,但這裡是江戶城,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撒野的。」
榊原伯耆守一語雙關的話讓綱條臉色一厲:「伯耆守大人倒是弁舌的本事倒不小,怎麼就沒有說退夏寇呢?眼下可不是夏寇來江戶城撒野了嗎?」
榊原伯耆守冷笑道:「夏寇願意重蹈元寇覆轍,在下又怎麼可能去阻擋呢?」
由於松之廊下騷動動搖了武家喧嘩兩成敗的法度,因此德川綱條並不怕把事情鬧大:「原來榊原大人這麼有信心,居然肯定能擊敗來犯的夏寇,那我們還在這裡等什麼呢?不如回去高卧好了,反正大局已定。」
榊原伯耆守也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譏道:「幕府有三萬大軍,三倍於夏寇,水戶黃門難道還認為這樣的優勢還不能壓倒夏寇嗎?」
黃門是中國古代官職黃門侍郎的簡稱,不過天皇朝廷是沒有黃門侍郎這個官名的,因此榊原伯耆守口中的黃門其實是指的水戶藩藩主世代承襲的權中納言、中納言的日本朝職。
「三萬大軍,真是好多啊。」綱條誇張的作出驚訝的樣子。「但是那群浪士真的能打嗎?」
榊原伯耆守雙目一瞪,正要開口,看到形勢不妙的紀州藩藩主德川綱教開口阻止道:「好了,兩位大人都不要再說了,大敵當前,還是精心等待松平侍從的好消息吧。」
從家格上來看,紀州藩同為御三家,從輩份來說,綱條和綱教是堂兄弟,而且綱教又迎娶了將軍綱吉的長女鶴姬,在綱吉嫡長子德松離世又成為第六代將軍的候選人,因此他又足夠的份量調解德川綱條和榊原伯耆守的口角。
既然綱教開口了,綱條自然不能再說什麼,只好跟氣鼓鼓的榊原伯耆守一樣靜坐發獃。
但這種詭秘的情景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卯時三刻,從前線送來的第一份戰報就給江戶城裡的眾人劈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
「什麼!旗本隊遭到重創?」不敢置信的武斷派紛紛跳了起來。「這不可能,渡邊丹後守這個混蛋,是怎麼指揮的,該死,該死!」
「好了,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柳澤吉平不得不開口了。「勝負還未最終確定,慌什麼!」
在柳澤的壓迫下,評定間恢複了寧靜,此時綱教也不管邊上幸災樂禍的綱條在那沖著榊原伯耆守擠眉弄眼的,只是向柳澤詢問道:「戰報是不是立刻稟告將軍大人知曉。」
柳澤深吸了口氣,考慮了片刻搖搖頭:「且先不要讓將軍知道,暫等好消息來了再說。」
由此更加煎熬的等待開始了,可是左等右等,等來的卻是浪士隊崩潰的噩耗,殿內的氣氛於是愈發的肅殺了,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多喘,生怕因此會影響了前線的戰事,不少大名甚至目光游移,顯然在思索戰敗對於德川幕府和整個日本可能意味著什麼。
終於好消息來了:「立刻通報將軍大人,我軍足輕隊已經突入夏寇陣中,勝利在望了。」
小姓急匆匆的趕去大奧通報,評定間內外只聽見一陣吐氣抽氣的聲音,這聲音之大,簡直可以把整個評定間掀翻了……
紅光滿面的將軍再度走了出來,高居在御座上的他四下顧盼,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沒錯,只要這次贏了,幕府的威望將大張,之前各藩和豪商們拖拖拉拉不肯爽快提供的軍役金和貢金也會源源不斷的解入幕府的庫房,至於將軍本人也將在歷史上留下重重一筆,難道還有比這更令綱吉心曠神怡的嗎?
可是將軍的美夢才做了一會,驚人的逆轉就傳來了———藩士隊崩潰,馬逥眾全滅,松平侍從和渡邊丹後守已經棄軍逃跑,夏寇正在圍殲足輕隊!
位於評定間外間的大名、幕臣們就聽到內間突然傳來一聲不類人聲的尖吼聲,不明所以的大名和藩臣們海州張頭探望著,突然一隊負責警戒的書院番急急從內間沖了出來,隨即直奔殿外。出什麼事了?是打贏了嗎?
剛剛氣急敗壞命令近侍前去抓拿松平定直和渡邊丹後守的綱吉鼓著眼珠看向身邊膽戰心驚的臣下們,牙縫裡一字一句的擠出幾個字來:「敗了,眼下怎麼辦?」
榊原等武斷派趴在那裡動也不敢動,是啊,怎麼辦?江戶城如今只有幾百名書院番,拿什麼來跟數以千、萬的夏軍對抗,而且就算還能涸澤而漁的糾集起數千人的隊伍,連三萬大軍都敗了,幾千人有什麼用。
「將軍大人,江戶怕是守不住了。」柳澤吉平的富貴全部繫於眼前的綱吉身上,自然不希望這位將軍出了什麼問題。「趁著戰敗的消息還沒有擴散,臣請將軍出巡甲府。」
甲州藩是綱吉還沒有繼承將軍前的舊領地,如今是柳澤的封地,是可以放心前往的根據地,更重要的是甲府位於群山庇護之中,夏軍斷不可能不顧漫長的糧道深入如此腹地的。
「此事萬萬不可。」德川綱條聽了卻大聲反對道。「江戶是幕府統治日本的根基,若是輕棄,幕府也就動搖了。」綱條頓了頓補充道。「夏寇無非是要錢,答應了就是,可一旦將軍輕易離城,日本就不再是我德川家的天下了。」
聽了綱條的話的綱吉用擇人而噬的目光狠狠盯著柳澤,但比綱條更了解的綱吉的柳澤吉平卻毫不動搖的拜倒在地:「夏寇之前是要錢,但若是能挾持將軍獲取更大的利益,他們難道會視若無睹嗎?再說將軍離城就一定會動搖天下,這不過是無稽之談,幕府掌握天下已經五代,根基穩固,又有如此眾多的親藩、譜代在,誰敢妄言動亂,臣下一片忠心,還請將軍大人明鑒呢,將軍才是幕府的根本啊!」
聽了柳澤言辭懇切的這番話,綱吉意有所動,見到綱吉動搖,柳澤急忙沖著同黨示意,於是好幾個老中、若年寄附和道:「將軍一身擔負天下安危,斷不可留在險境,還請將軍出巡甲府,江戶城就由水戶大人留守好了。」
綱條氣得鼻子都歪了,但自私自利的綱吉卻已經作出決定:「那就趕快去準備吧……」
將軍要離城了,這個消息宛如天塌地陷一般。姑且不說大奧里如何紛亂,預備隨行的各家大名如何安排自己的臣下疏散城下府邸,僅城內的紛亂傳達町中,頓時引起了城下町內商民的大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