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視線里越來越清晰的安平城堡,鄭克臧心潮起伏。過往的一幕幕鮮活的浮現在自己的眼前,慈愛的陳昭娘、為自己擋風遮雨的鄭經、總是一臉剛毅的陳永華、大奸似忠的馮錫范、剛愎的劉國軒還有已經記不起面目的董國太……知道自己幾乎不大可能再次故地重遊的鄭克臧一時間有些近鄉情怯了。
「臣等恭迎王駕重返故里。」鄭克臧雙腳剛剛踏上安平港的地面,一早從應天城裡趕來陪同鄭克臧祭拜父祖的鄭明、鄭聰、鄭克爽、鄭克舉等宗親及東寧文武百官紛紛拜倒。「王上千歲、大夏萬歲、萬歲、萬萬歲!」
鄭克臧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都起來吧,今日孤重返安平,半是高興半是哀傷,夫子曰逝者如斯夫,要想先王昔日,孤感慨萬千呢。」
說到這,鄭克臧命令道:「孤心緒不平,就由秦舍留下陪孤重遊安平,其他卿家且先散了吧,待來日,孤再與卿等痛飲歡笑。」
一眾臣子知趣的退下,同為鄭經之子的鄭克舉此時眼裡射出嫉妒的光芒,可惜沒有辦法,他生的太晚,跟鄭克臧之間的歲數差的太多,幾乎就是隔代人了,因此與鄭克臧之間的關係也遠不如曾經相互扶持的鄭克爽來得親近。
不過鄭克爽卻不覺得陪同鄭克臧重遊安平城是一項殊榮,雖然他最後是在鄭克臧的顧拂下長大成人的,但是長大成人的鄭克爽卻非常懼怕鄭克臧———早先是因為生怕自己嫡子的身份威脅了鄭克臧的王位從而引來不測,後來鄭克臧地位日趨穩固了,但其身上越來越強的氣勢也讓鄭克爽每每在相見時如坐針氈———好在今天鄭克臧神情蕭瑟,氣度內斂,這才讓鄭克爽彷彿回到當年兩人手攙手的歲月。
鄭克爽的心理鄭克臧並不知曉,只見他一邊信步而行,一邊向墮後自己半個身子的鄭克爽問道:「秦舍,你還記得當年那些事嘛?哎,你這是幹什麼,今天不論君臣,俱是遊子,你且上來並行,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
鄭克臧決議來年代明的消息並不是什麼秘密,早在他動身南行之前已經沸沸揚揚舉國皆知了。姑且不論荊湖、閩廣、江浙等地的士民是歡欣鼓舞還是暗自唾罵,隨著消息從鄭控區向外流傳,各方也有了不同的反應。
清廷方面很快透過談判使者向明鄭方面表示樂見鄭克臧代明,並希望大夏立國之後雙方能約為兄弟之邦,彼此以現有的實際控制線為界,息兵罷戰通商修好。為了達成這一目標,清廷使者甚至暗示可以將已經成為雞肋的河南汝寧等府州交給鄭方。
鄭方自然是明白清廷的打算,事實上通過若干密諜,關於由戴梓監製的大小火炮正在源源不斷的裝備八旗內外火器營、八旗新軍和新營制的綠營正在快速整編之中的消息源源不斷的傳入鄭藩。但與同正在於赤字搏鬥的清廷一樣,鄭藩也沒有從財政懸崖邊脫身,一樣的囊中羞澀制約了雙方大戰的可能,所以明知道對方是在實施緩兵之計,鄭藩也不得不作出對應的表示,於是雙方相繼達成了在紫荊關、正陽、穎上、清江浦四地互市的協議。清廷用北地的草藥、皮毛、牛羊、天然鹼等貨物換取南方的絲綢、棉布、珠玉、洋貨等商品,雙方互通有無,一個虛幻的和平暫時降臨了。
當然清鄭之間的和平是不包括四川的,有川東明軍這個變數在,都不可能放棄四川這個大省的雙方始終在擦槍走火的邊緣遊走。
「監國大人,建奴固然是我朝大敵,但是鄭逆謀逆在即,我等不能坐以待斃啊。」
明泰順元年、清康熙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得知南方即將變天之後,清四川總督席爾達、成都將軍桑額聯名向北京發出倡議,隨即經康熙御准之後兩人遣使重慶,試圖在聯鄭驅朱不成後改為聯朱驅鄭。清使的到來,自然引起了以川東十三家為主的朱耷明軍內部的爭論。事實上,處在清鄭夾縫中的川東明軍在屢次對外發展失利後內部矛盾激烈,誰都知道這種割據一方的局面不可能長久,但是如何破局卻是眾說紛紜。
其中有人對清使的提議一拍即合:「臣以為若是清廷願意將邛州、眉州、順慶等地移交給我們,或可以坐視清鄭之間兵戎相見。」
「坐視清虜和鄭逆兩敗俱傷,真是一個好主意。」反對者自然冷笑連連。「不過我倒以為這個主意不高明,應該趁著鄭逆全力應付清軍之際南下奪了遵義,這樣東有夔門、南守住婁山關,接下來只要一意西進就可以囊括全川了。」
強烈的嘲諷語氣讓提議者臉色發青:「劉大人說得好,這是我們要力爭的最好結果。」
「胡鬧,鄭逆固然是竊國大盜,但是清虜卻是亡我衣冠宗族,與其狼狽為奸,你胡大刀也不怕斷子絕孫。」說話之人顯然是跟清廷方面有著刻骨的仇恨。「說一千、道一萬,我是不會韃子聯手殺自己人的。」
「趙鐵槍,難道你想投鄭逆不成,什麼自己,你跟竊國權逆是自己人嘛!」既然對方率先喊起了江湖匪號,這邊自然也要回以顏色。「再說了,東面的消息你不是不知道,權逆為了謀朝篡位已經停止了北伐而且在跟韃子勾勾搭搭,他們能做初一,我們為什麼不能做十五。」發言的人掃了掃全場。「而且我們又沒有跟韃子聯手對付鄭家,只不過是坐觀而已。」
「現在的問題是韃子能不能一氣攻入雲南。」明軍佔據重慶一線已經堵住了清軍自遵義入貴州的道路,因此清軍只能通過瀘州、永寧一線進入烏蒙(昭通)。「若是韃子能一氣攻入雲南,我們或可以乘隙席捲全川,若要是韃子與鄭逆在川滇邊境相持,或者擔心咱們背後捅上一刀而頓兵不前,到那個時候咱們就危險了。」
中立者的話讓激辯的兩方都清醒下來,是的,一旦鄭軍被驅趕出四川,接下來清軍的目標不言而喻,於是當即便有人叫嚷起來:「俺的娘啊,這不是死結嗎?」
「不是死結。」主張聯清的一方有人站了起來。「為了防止清虜對咱們下手,我們可以趁著清鄭大戰之際攻取遵義,但攻遵義的目的不是扼住鄭軍進攻川東的道路而是為了南下黔桂打開大門。」此人誘惑道。「只要能奪取黔桂,那就等於破局了,到時候丟了川東也無所謂。」
「丟了川東富庶之地到貴州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這叫破局?」有人不幹了。「席捲黔桂,說得容易,那樣一來豈不是讓咱們直面鄭逆的兵鋒了。」此人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成,不成,這樣等於我們替韃子火、火什麼來著栗子。」
「孫山主。」邊上人當即提點道。「這句話應該是火中取栗。」
「對!火中取栗。」孫山主罵罵咧咧沖著提議南下的那邊嚷道。「到時候韃子再在我們背後捅上一刀子,還破局呢?我看是破家才是真的。」
「或許可以跟韃子要求用雲南換川東。」見到眾人開始贊同孫山主的意見,主張聯清南下的人馬上轉了口風。「想來建奴最大的敵人就是鄭逆,大敵當前,他們應該不會為了區區邊角跟咱們糾纏的,到時候咱們坐擁滇黔,那才是一國的樣子呢。」
坐擁滇黔、窺視廣西,這個誘惑可不小啊,但聯清一方的如簧之舌還沒有打動所有人的時候,就聽上座的朱耷一陣極其強烈的咳嗽,眾人大驚失色的看過去,只見這位名義上的領袖已經暈倒過去,那個號稱是朱耷派人從東面接過來的少年宗室正撲在他身上哭號著。
朱耷不行了?在座的眾人一陣緊張,眾人都在擔心,要是七老八十的朱耷死在當場,僅憑少年宗室是不是還能維繫明軍這個團體?要是這個團體不能維繫了,剛剛說得一切都是空的,屆時眾人又該何去何從?
茫然的眾人齊齊將朱耷送到後院,看著醫生施藥救治。好不容易,朱耷緩緩醒來,舒了一口氣的眾人這才患得患失的離開了行在。
且不說各懷心思的眾人如何考慮自己的後路,這邊清醒的朱耷喚來面前的少年:「孤沒有想到把你從東面帶到這裡其實是害了你。」
少年宗室看著朱耷無力的手勢淚如雨下,朱耷轉而向自己的幾名親信說道:「一旦孤故去,川東分崩離析,到時候你們只管派人向鄭逆請降,想來能不戰而得重慶,鄭逆必然不會為難你們,或許還有封賞,只是希望到時候你們保住這個孩子一條性命。」
朱耷比了半天已經精力透支到了極限,但是他喘息了幾下之後猶自不肯停下:「投降清虜是沒有好下場的,至於投降鄭逆,孤與夏王打過交道,應該不是暴傑之人,或許還能保住我朱氏一脈,但事有萬一,所以還請將這個孩子隱匿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