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武昌可不比位於赤道邊上的西渤泥和凌牙門那般溫暖,所謂春凍凍死人,面對著依舊在冰點附近的氣溫,衣衫單薄的貧苦人家固然希望在自己沒有多少熱度的屋子裡躲避寒潮,身穿裘襖的貴人們也一門心思的想賴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裡不想出門。
但想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除了無所事事的紈絝可以悠閑的在家中貓冬外,貧者要為每天的衣食勞作、商賈要開門營業、即便是當官的也要奔走往來於各處衙門之間。
當然,富貴之輩可以坐在同樣溫暖的高堂上處理政務、商事,行走間也可以乘坐放置有暖爐的四輪馬車、兩輪騾車,但卑官小吏就得跟普通的百姓一樣,用雙腳走在寒風中,跟一大堆人擠在沒有地火坑的陋室里。
歐陽和正是這樣的一名小官吏,雖然因為之前與清廷的秘密和談有功被擢升一級,但京官不值錢,京城又不易居,所以也只能每天安步當車的往來於公廨與分配的宿地之間。
說起來,武昌城內因為兵火的關係早已經十室九空了,正好讓鄭克臧大筆一圈將大量無人的屋宅和地皮劃給了工部,工部將其中相近的打通成為衙署,單獨的則改建為官員宿舍租借給各級官員,來不及推平改建的地皮則囤積起來,以備將來之用。
歐陽和上班的公廨距離工部免費借給他的小院子大約步行半刻鐘(15分鐘)的路程,而鄭藩的工作時間也因為鄭克臧的習慣改為每天晨時(9時)至申時中(18時),並且不允許遲到早退,所以每天到家的時候也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分了,這還虧得是公廨到家的距離較近,個別同儕住得的遠的,還得花一刻鐘以上的時間。
歐陽和住的院子是按七品官的規格造的,止有一進三間堂屋,居中一間是廳堂會客室,左邊是書房兼卧室,右邊則暫時充當餐廳。
歐陽和因為沒有家眷,因此從老家帶來一對老僕夫婦。這兩人就住在門房,另外在後院的一角辟了一間廚房,利用邊上的水井,做飯、洗衣外加洗漱都在這邊。
應該說,若是家裡人丁多一點,居住環境還是很拘束的,但沒有辦法,在夏王行在之處,七品還能算是官嗎?
「老爺回來了。」看著包裹得嚴實的歐陽和拖著疲憊的身子站在門外,聽到敲門出來開門的男僕急急把他讓了進來。「老爺累壞了吧,好在明天能休沐一天,正好休息休息。」
朱洪武認為做官的都應該是公僕,公僕是不應該休息的,因此把從漢代就開始的休沐體制破壞殆盡,而滿人入關後又照貓畫虎,因此明清兩代的官除了過年以外全年無休的。
不過鄭藩卻不一樣,正如上班時間的變化一樣,習慣了做五休二的鄭克臧對明清廢除休沐體制深惡痛絕,於是執意恢複了一旬兩休沐的政策對官員實施輪休。只要每日確保值班人數,你是每隔五天休息一次也好,一次連休兩天也罷,是沒有人管你的。
至於休息超過兩天就要請假,病假要由太醫院的醫士出具假條,事假則每月限定次數、天數,不請假算是曠工。
請假不扣本俸但要按日扣除津貼,病假超過一定天數則當月甚至全年津貼全部扣除。
曠工則連本俸一併扣除,超過一定天數將先降低日後應得的致仕獎勵,再繼續曠工則給予除名,除名的官員將不許開復,也就是所謂的永不敘用。
「老婆子,快給老爺端碗熱茶來。」
看到歐陽和有氣無力的樣子,嘮嘮叨叨的僕人知趣的停了下來,等到歐陽和一碗熱茶喝下去,從地獄回到人間之後,這才從懷裡掏出一份請柬遞了上去。
「老爺,這是隔壁搬來的關老爺,請您明日午間過去喝酒。」
「關老爺?」歐陽和打開請柬看了看,上面寫得很謙卑,說自己初來乍到,想認識一下周圍的鄰居,所以萬萬不要推託,所謂遠親不如近鄰,日後也好有些照應云云。「關家是什麼時候搬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老爺,前幾日您不是去外地了嗎。」
門房回答道:「關家就是那時候搬來的,據說是福建的大海商,一口氣買了周邊好大一片院子,噼里啪啦的修了大半個月呢,看過的街坊鄰居都說,關家造的跟王府一樣。」
跟王府一樣,歐陽和微微一笑,誰有那麼大的膽子造的跟王府一樣,難道就不怕有人告他一個僭越之罪嗎,看起來無非是幾個愚民沒有見過市面,把稍微大一點的院子看成了宮殿。
當然,話又說回來了,武昌未來說不定就是新朝帝都,地價自然是不便宜,能從工部手中買下這麼大一片地方,這個海商的實力還真不小呢。
可惜實力再大跟自己也沒關係,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藥鋪老闆了,基於這樣的想法,歐陽和就想把請柬丟到一邊置之不理。
但還沒行動,下垂目光重又落在遠親不如近鄰這幾個字上,他忽然心中一動,於是問道:「關家就是請我一個人嗎?」
歐陽和並非自戀,只是想確認一番,果然就聽僕人說道:「哪能呢,隔壁幾家都已經赴宴過了,就是您一直沒空,這不,人家心誠打聽到您休沐的日子,所以過來請,否則您以為外面怎麼知道這屋子修得跟王府一樣。」
歐陽和一砸吧嘴,也是這個道理,不過邊上幾家裡除了一兩戶武昌土著外,據他所知還有禮部莫主事、大審院陳書辦、國庫衙門李吏目等七、八戶官吏人家,要是家家都去過了,他不去,會不會有人在背後嘀咕自己不通人情呢。
再說了,能從工部手中圈下一大塊地,想來這海商也是有背景的,萬一得罪了,自己縱然不在意仕途,但也不想穿什麼小鞋。
一念及此,歐陽和從袖管里摸出幾枚銀錢來:「你去告訴關家,明日午間我一定過府拜望,這有幾貫錢,你明天早上去買四色禮物,我也好不空手上門。」
門房應聲而退,不一會他老婆廚娘端上來飯菜,歐陽和拿起筷子前關照道:「明日早上燒幾桶水,明日出門拜客,不洗澡有些失禮了……」
時光飛逝,一轉眼已經是第二天了,沐浴過後換上新棉袍的歐陽和提著點心等一般拜訪親朋好友的禮品來到關府門前,大門雖然漆成黑色,但銜著銅環的獸首看上去格外的耀眼。歐陽和自是不會覺得自己有資格讓人家開中門迎接,於是走到邊上側門輕輕敲打起來。
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來的家丁讓歐陽和大吃一驚,壯碩的身材和內斂的煞氣讓他錯以為面對的是殿前職守的禁衛軍。歐陽和不由得感嘆一聲,到底是海商,手上的確是有些武力。
但更讓歐陽和吃驚的是,接過請帖一看,家丁立刻笑容相迎,請他從正門而入,還說是本家主人交代的。這個海商怎麼這麼客氣?懷著一種似乎哪裡不對的感覺,歐陽和進了關府。
其實關府也沒有太多奢華的,地方,轉過照壁、穿過轎廳之後,眼前豁然開朗起來。
這大約就是關府被人謠傳為王府的原因吧,因為赫然在歐陽和面前出現的是一處曲徑通幽的江南園林。
穿過這個古怪的前花園,一間飛檐翹角的堂室出現在歐陽和的面前。
「南陽堂?」
這是堂號嗎?關姓的堂號不應該是隴西堂、東海堂、蒲源堂這些嘛?
更讓歐陽和有些不滿的,直到被管事引入這間南陽堂內,他一直沒有看到主人家出來相迎。
「我不是應邀來拜會的嘛,怎麼這樣對待客人。」
歐陽和正在想著,管事的向從廳後走出的一人失禮道:「老爺,歐陽大人到了。」
歐陽和目光落到來人的身上,第一感覺是嚇了一跳,這倒不是他認出了此人就是鄭克臧,事實上作為一名下級官僚,他根本沒有資格面謁鄭克臧,自是不知道自己當面的就是整個鄭藩的最高主宰。
只是他覺得這個人太有氣勢了,人還未到,威壓已經撲面而來,讓他錯以為對方是殺人盈野的大將軍而非是一名區區海商。
受攝於對方的氣場,歐陽和收起來剛才的不快,搶先失禮道:「鄰人歐陽和見過關老爺。」
只聽鄭克臧說道:「歐陽大人客氣了,來,請坐下說話。」
歐陽此刻已經不在意對方的態度,或許在他看來,對方有資格不在意自己這個區區內官,因此非常順從的做了下來,這也是他不知道鄭克臧的真實身份,否則又怎麼可能一屁股坐下,至少也得簽坐表示恭謙。
「歐陽大人是在內務廳做事?」鄭克臧明知故問著。「即是夏王近臣,日後當前途無量。」
「不敢,只是為王上效些犬馬之勞。」歐陽和老實的回答道。「說來也讓人笑話,在下從未見過夏王尊容,近臣一說本是謬讚,至於前途,在下以為能做好了本份便可以了。」
「歐陽大人的話很實在啊。」
鄭克臧滿意的點點頭,從這番對話中看來,此人至少不浮誇,這讓有些好感,不過想這樣就騙走自己的寶貝女兒還有些不夠。
「沒錯,只要做好了本份,想來官上是看得清楚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