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南方災禍不斷,但九月底的南京城裡卻人流如織,因為納粟而獲得競買官中鹽場的各地商賈紛至沓來,這些豪商巨賈各帶僕人,在南京城裡揮金如土,極大的刺激了因為武定帝去世而略顯蕭條的市面。
「怎麼停下來了?」一個聲音從雙人抬的小轎里傳了出來。
「回老爺的話,前面的路堵了。」侍立在轎旁的僕役一邊用敵視的目光看著塞滿道路的雙輪馬車,一邊躬身在轎廂兩側的窗戶邊回應著。「看上去是馬車撞了人,巡警正在處置。」
遮在轎窗的帘子被掀開了一條縫,隨即轎子里的乘客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街口的混亂,臉上同樣出現了耐人尋味的表情。沒錯,最近一段時間,原產自東寧的馬車忽然在江南廣泛流行起來,其中有四輪四馬的大型車,四輪雙馬的中型車和雙輪雙馬、雙輪單馬的小型車。這些馬車以精美的外表和遠超牛車的平穩獲得了各地商賈士紳的喜愛,但究其根本原因,還是鄭克臧出巡時一色馬車的場面震撼了迎駕的士紳,為馬車的銷售做了活廣告。不過這些馬車的使用還是有些問題,其中最大的就是御手不過關和行人不知道避讓,因此經常會發生車撞人的交通肇事……
與一般人的羨慕與跟風不同,坐在轎中的乘客其實已經看穿了鄭藩大推馬車的內在目的。是的,南方缺馬,也缺合適放牧的馬場,但若是馬車大興,那麼民間養馬的風潮也會被激勵起來,如此鄭藩軍方日後採買各色馬匹也會相對方便起來。
對於這種欲擒故縱的手段,轎中人倒也有些佩服。不過,他跟鄭藩的矛盾是根本不可調和的,因此鄭藩施政的技巧越高妙,他的仇恨值便越高。更何況,肇事現場還有幾名應天府的巡警,萬一好巧不巧被對方發現了自己的相貌———雖說海捕圖形上的畫像跟自己現在的容貌並非一致———那也是一件麻煩事。
於是轎中人合上窗帘,沖外命令道:「調頭,從來鳳巷繞過去!」
「是!」侍立在外的僕役應了聲,當即安排轎夫調頭,同時嘴裡小聲的咒罵道。「捧亂臣賊子臭腳的傢伙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正當轎中人的僕役發出低聲的詛咒的時候,應天城內的江西會館裡,十幾個操著贛北口音的商賈正在談笑風生的說著什麼,不過儘管表面上一個個談興甚濃,但仔細觀察,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絲焦慮的神色。
「來了,來了,呂老爺回來了。」一個從外而內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交流,只見一個青衣的下人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堂外,沖著屋裡的人躬身報告道。「好叫幾位老爺知曉,呂老爺的車馬已經進院了……」
下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十幾個商賈便齊齊湧出,卻把不知所措的其推到了一旁……
「列位,列齊位。」面對十幾個人的呼喚的混亂局面,呂姓的商人自是不可能一個個的回答,於是羅圈施禮之後,他開口道。「請靜一靜,靜一靜。」在他的努力下,嘈雜的問話聲終於平靜了下來。「有什麼話,大傢伙還是回屋裡再說。」
在場的商人們大多也是見過大場面的,若不是等待的消息過於重要了,原本也不會如此不堪,現在平靜下來了,自是一個個又恢複到原來精明的樣子,對呂某人的建議自然不會否決。於是,一行人重新回到室內,撤下殘茶,換上新茶,合上房門,這才開始進入正題。
「戶部,不,大將軍幕府鹽鐵部的《鹽稅征計條例》已經頒下來了。」呂姓商人一開口便是在場人最關心的問題。「今後鹽稅只從鹽場這面徵收,出一石,計征銅錢三十文。」
雖然在場的人都一臉的平靜,但眉目間的喜色卻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
要知道雖然從萬曆四十五年開始便有所謂的「綱鹽法」,據此朝廷已經退出了食鹽的直接生產、流通過程,但對依舊對食鹽生產和流通保持壟斷權。「綱鹽法」最核心的內容便是「鹽引」,一引鹽正常是包括包裝用具在內的三百斤,這三百斤的鹽價值幾何呢?銀六錢四厘,另外還要加上稅銀三兩,公使(運輸)銀三兩,合計六兩六錢四厘。這還是基價,等賣到老百姓手裡,這鹽已經高得沒邊了,銷售方不得不摻入各種雜質以降低價格。
此外,但凡沒有鹽引或超出鹽引額的食鹽便當成私鹽,一經查出,將會遭到查沒。
這麼一來就使得官鹽的銷售不得不出現價高質次的問題,原本想方設法遏止的私鹽也因為暴利而無法遏止,進而侵佔了官鹽銷售方的合法收益。
如今鄭克臧搞所謂的馳禁鹽政,商人得以直接跟灶戶合營(即發賣鹽場),灶戶只管放量生產,商人直接銷售,所得利益按股本分配,朝廷只制定一個事實上不可能出現的最高限價及在食鹽生產後收取極低的稅收,不再干預生產、銷售環節,這就等於為兩個環節同時鬆綁,且事實上堵住了私鹽的渠道,這又如何不使得在場的商人們摩拳擦掌呢。
當然,私鹽合法之後,鹽價必然大跌是趨勢了,不過這部分收益本來不在鹽商的計畫內,如今卻可以堂而皇之的收入囊中,用來彌補原來的損失卻正好不過了。
「另外,鹽鐵部還搞出了一本小冊子,上面有江北鹽場、淞崇鹽場以及浙東沿海鹽場歷年的產鹽量,作價五十貫,我也自說自話的買下來了。」有人還在思索利弊得失的時候,呂姓商人繼續說到。「這本冊子對兩淮鹽商來說算不得什麼,內中數字也不一定準確,但我以為,對我們這些門外漢來說還是很值當的。」
這句話所有人都點頭認可,畢竟有了這些數字,他們便可以商議著如何標價,更何況比起競賣鹽場的巨大開銷,這五十貫的花費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自然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呂朝奉。」這時有個商人站出來提問道。「當初納粟的時候,不是說競買不成,也可以自己開辦鹽場嗎?鹽鐵部對此有何章程?」
「這個我也問了,鹽鐵部的幾位大人說,自開鹽場的地段這次也一併發賣。」呂某人知道有些人是不準備競價而是直接打著自開鹽場的主意,因此勸誡道。「地價銀、開辦費的確要比現有鹽場要低了不少。可是價錢低歸低,可一分價錢一分貨,地段絕不會好到哪去,這二來嘛,還要整治鹽田,另外沒有老手也是大問題。」
室內開始出現一些交頭接耳的聲音,呂姓商人於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等待聲浪稍息了,才重又開口:「這次咱們江西商人共有六個直接競價、二個合股競價的機會,但每個競價機會只能投一個鹽場,所以必須議定清楚了,畢竟咱們比不過江南、江北、浙北的地頭蛇,要是錯失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將來必定有人會後悔的。」
這話沒錯,鄭軍在戰場上的表現,讓所有人相信,即便鄭克臧不能將滿清從中華大地上悉數清除,但至少一個南北朝是逃不掉的,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在場的不是有實力就是有野心的,自然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的……
武定四年十月初一,江北等地鹽場的發賣競價會終於在應天府城內召開。鹽鐵部包下城中一座大型酒樓作為競價場所,江淮、江南、浙江、江西等地共計一百九十七名士紳、鉅賈或親自到場或派來代表參加,場面極其熱烈。
未時初刻,競賣會開始。說是競賣鹽場,不如說是競賣北起射陽河南岸,南至通州、崇明間沿海灘涂地帶、沙洲的所有權以及寧台溫和松江部分沿海地區類似的灘涂地帶的所有權,其中不是所有地區都合適產鹽,特別是寧台溫地區地形複雜,歷史上產鹽地就甚為分割、凌亂,遠不如一馬平川的江北、松南地區,因此價格上區別甚多。
此外,根據鄭克臧的要求,競價銀其實由兩個部分組成,其一是給官府的開辦費,其二是給灶戶鹽丁的贖買銀。其中競買者支付贖買銀後,灶戶鹽丁在鹽區草場內的住所、私墾的田土都將歸競買者所有,至於今後是否願意繼續接受僱傭、競買者以何種價格僱傭,則將由競買成功者與其自行商議。
酉時末,整整兩個時辰的競賣結束,全部現有鹽場和除現有漁港、漁村外的沿海各縣的海岸線全數成功發賣,攏總籌集現銀一百二十三萬三千四百一十六貫又四百二十七文,其中大約三十九萬貫的收入將用來支付給灶戶鹽丁,而其餘的將是鄭藩的凈收益。
此事傳到北京後引起軒然大波,清廷也一度考慮效仿以斂財,但卻最終因為來自海上的威脅而被迫取消。康熙因為自己多年禁海遷民的最終結果卻是讓鄭藩獲得了巨額收益而悶悶不樂,甚至因此生了一場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