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拜祭過祖宗之後,市舶司街宋氏閣台的主人宋崇筱一臉興奮的跟自己六十多歲的老父親報告道:「爹,好消息,官軍已經開到了寧波城下,海逆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宋海樹之所以這樣盼望清軍的到來無非也是利益使然,鄭軍雖然在浙東地區沒有強擄百姓出海,但是卻對一干佃戶誘之以利,因此極端損害了大戶們的利益,更不要說鄭軍對「附虜」的士紳實行無情鎮壓,使得一乾田主人人自危。
「不要高興的太早。」宋太爺眯起眼睛指正著兒子的態度。「所謂狗急跳牆、窮鼠反噬,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按捺下性子,冷眼旁觀。」宋太爺吸了口水煙袋。「再說了,官軍進城就一定是好事嗎?少不得要查一查有沒有通逆,少不得要籌一些犒賞。」看著神色一滯的宋崇筱,宋太爺微微嘆息著。「而且萬一海逆要死守寧波怎麼辦?」
寧波城垣最早建築於唐代,不過卻在元初毀於南下的蒙古騎兵和新附軍手中,直到明洪武六年(1373年),才由明州衛指揮使馮林從新修建了府城,其後幾經修葺,至嘉靖年間才形成了城牆高二丈半,基寬二丈二,上寬一丈半,周長二千二百十五丈,延袤十八里的格局。如今的寧波城共有六門,東城為靈橋門、東渡門,南面為長春門,西有望京門,北有永豐門,東北有和義門,設弔橋於西、南二門。城上有敵樓四十六座,雉垛三千五百六十四個,警鋪六十五個,以奉化江、餘姚江、甬江水係為主體的城濠自北至南環城二千四百八十七丈。看看這些數據,就會清楚想要攻下如此堅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錯非之前清軍因為主要兵力為鄭軍調動而造成守軍力量不足,否則鄭軍也絕不會輕易得手的。
宋崇筱一想到整個寧波變為戰場、化作火海,臉上的肌肉就情不自禁的抽搐了一陣子,隨即他向老父親請教道:「爹,那就眼睜睜的看著海逆把寧波打爛嗎?」
宋崇筱的話剛說完,臉上頓時挨了宋太爺一記巴掌,捂著火辣辣的臉蛋,宋崇筱不明所以的看著生氣的老爺子,隨即明白了什麼,咕咚一下跪在地上:「爹,是兒子愚鈍處事不明,還請爹您開解一二,不過這正月初一的,您老可千萬不要生氣上火呀。」
「你也知道你自個愚鈍,那還跟顧家、齊家搞在一起幹什麼?」宋太爺冷冰冰的說著,身子往太師椅上一仰。「什麼眼睜睜的看著海逆把寧波打爛,這種話是你能的說嗎?軍國大事是宋家可以參與的嗎?不知道天高地厚。」
宋太爺的話音尚未落地,外面一片騷亂,宋崇筱的二弟宋崇友沖了進來,也顧不得跪在地上的家主,僅直向老爺子嚷道:「爹不好了,海逆正在大索全城,據說道前街、府前街和文廟街的大戶都被抄家了,如今大隊海逆正朝市舶司街來呢。」
突然,宋崇友就聽到兩排牙齒上下撞擊的聲音,詫異的他回首望去,這才發現了跪在那裡的宋崇筱:「大哥,你這是怎麼啦?」
「沒用的東西!」宋太公臉色一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已至此,你慌什麼?」
「難道大哥你?」宋崇友瞠目結舌的看著宋崇筱。「禍事了,禍事了……」
宋崇友正捶胸頓足著,宋家的管事在屋外稟告道:「太老爺、大老爺、二老爺,門外有官人求見。」
官人?不是官兵!宋太公的臉色一松,指了指一旁的宋崇友:「老二,你且去招呼一下。」
片刻之後,宋崇友神色古怪的走了回來:「爹,大哥,沒事了,海逆是通報咱們不要出門,免得當作亂黨給抓了,看起來暫時還牽連不到咱們。」
但出乎宋崇友的意料,宋太公的臉色卻如同死灰一樣:「今日海逆是沒有抓咱們,但官兵一來,未必就不會以今日之事把咱們當作海逆同黨了。」
此言一出,宋氏兩兄弟臉上才露出的一絲輕鬆頓時凝結起來了:「朝廷向來聖明……」
「這鬼話說給愚民聽還可以,」宋崇筱打斷了宋崇友的話。「真實的情況二弟難道不知道嗎?有道是朝中無人莫做官,同樣也是官中無人莫發財,區區一介胥吏就能對你敲骨吸髓,如果再攤上一個附逆的罪名,紅著眼的官一早就準備撲上來將你分食了。」
宋太公嘆息一聲:「老大說得沒錯,一個分家的官司就可以把百年大戶敗壞殆盡,更何況附逆這樣的大案,咱們宋家有多少銀子可以填這個窟窿啊。」
「難道就沒有一點法子了嗎?」宋崇友還將信將疑。「也許咱們是自己在嚇自己……」
「也許是吧,可瓊州……」說起來明清時期的信息流通並不很快,再加上滿清政府的刻意封鎖,瓊州發生的事情其實流傳並不廣,但這種不廣是針對下層百姓的,大戶人家誰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呢。「前車之鑒呢。」
「海逆好毒辣的手段。」宋崇友忽然腦子一片清明。「這分明是逼著咱們跟著去東寧嘛。」看穿了又能怎麼樣呢。「要是誰看不穿不願去,他們就借官府的刀來殺人,這干貪官污吏也心甘情願被海逆利用,這,這真是蛇鼠一家!」
「當然還有一種辦法。」宋太爺看了看面前的兩個兒子,嘆了口氣。「為父已經花甲之年了,活也活夠了。」宋崇筱和宋崇友大驚失色的看著自己的老父親。「只要傳出去海逆逼死了老夫,想來官府就是想對宋家下手也找不到借口。」
「爹,不能啊,」宋崇筱語帶驚恐的說道。「爹怎麼能有這樣的心思,傳出去都要說兒子們不孝的。」宋崇筱抱住宋太公的雙腳。「這件事是兒子惹的禍事,兒子願意自己去死,還求爹打消了(尋死的)心思。」
「是啊爹,」宋崇友也勸說道。「海逆只是逼咱們遷到東寧去,那就去好了,祖業丟了雖然可惜,可是瞧現在的時局,海逆就未必不能成事,說不定將來咱們宋家也因禍得福成了從龍之輩,屆時還有收回家業的一天,何必匆匆行此下策。」
「老夫已經花甲了,還要背井離鄉去東寧幹什麼?」宋太公決心已定。「你們都是孝順孩子,只要把宋氏的香火延續下去,爹就心滿意足了。」說到這,宋太公嚴肅的交代著遺言。「無論海逆得勢還是清廷繼續執掌天下,我宋氏子孫概不準出仕。」
宋崇筱和宋崇友頓時大哭起來,聽到他們倆的哭聲,宋家的其他人聞訊而來,當得知老爺子要飲鳩酒後,哭喊聲頓時衝天而起,正月初一的喜慶頓時化作了一片凄風慘雨……
「《要類》一百卷、《七政推步》七卷、《楓山語錄》一卷、《書義矜式》六卷……」
隨著一連串的報單聲,一本本、一套套、一卷卷珍本、善本被從天一閣中取了出來,小心翼翼的放入密閉的箱盒之中,然後貼上封條,再裝入更大的桶中,裝車運走。
看著祖輩辛辛苦苦保存的典籍被人強搶而去,周遭的范氏族人嚎啕大哭,對於這種凄慘的景象,負責搶運任務的鄭軍參軍事薛安臉上露出幾分不忍,但是鄭克臧交代的清楚,這些東西絕不能保留在滿清治下,因此他也只有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冬季的太陽落得很快,酉時不到,天一閣周遭已經點亮了火把,將整個庭院照的雪亮。此時,執行任務的士兵已經換了一茬,但是清點和搬運還在持續著,顯然鄭軍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這一切,以免清軍攻城後留下什麼遺憾。
「《尚書疑義》六卷哪裡去了?還有《太白陰經》八卷、《周公句解》十二卷、《褚氏遺書》一卷。」天色漸白的那一刻,帶著一臉疲勞的薛安重新找上了同樣徹夜無眠的范家人。「《懷麓堂詩話》一卷、《鐘律通考》六卷、《十先生奧論》四十卷,這些都不見了,別說是別人借走了,老老實實的拿出來,否則休怪本官不給范家顏面了。」
「十萬冊書都拿走了,還說什麼給范家顏面。」回應的人很傲氣。「想殺就殺吧……」
「廢話那麼多幹什麼。」薛安微微一示意,邊上兩名鄭軍論起來就是以槍托,頓時把回話的人給打暈了過去。「不給也可以,來人,把范氏一族全部押解上船,僅直解送東寧。」
哭喊聲驟然高漲起來,此時薛安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來:「哭什麼,讓你們到東寧去守著這些書不願意嗎?果然如此,好一個忠孝的子孫呢。」
天一閣的當代主人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到了東寧,這些藏書都會還給我們范氏嗎?」
「還給你們?」薛安大笑起來。「當然是要還給你們的,不過在還給你們之前,主上要將這些孤本、善本盡行抄錄刻印,所得的書籍歸入國子監和各地縣學圖書館之後才能還給你們,當然為了中間有什麼損毀錯漏,總得你們范氏有人在場才行。」
天一閣主人的臉慢慢放緩了:「祖訓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可如今書已經出閣了,我范氏子孫自然不能再看著它損害,好,各房現在回去打點行裝,把拿走的書還回去,明日,就跟東寧的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