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三十五年的新春正旦是時隔七年後朱錦再一次在台灣親自主持的大朝會,為此就連在家修養的陳永華也抱病參加,看著一殿朝賀的臣子,看著幾張新鮮的面孔,朱錦頗有些物故人非的感觸,然而長期蓄意揮霍生命的狂飲濫嫖嚴重損害了朱錦的健康,兩個時辰不到的大朝居然讓坐著主持的他都不負重荷。
「父王接下來朝拜祖父宗廟就讓兒臣代行吧。」看出了朱錦的虛弱,鄭克臧如此建言著。
朱錦點點頭,隨即抓住鄭克臧的手輕聲交代了一句:「讓你岳丈和武平伯留下來陪孤。」
低微的聲音讓鄭克臧的眼睛一紅,隨即領命而去,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完成一整套繁瑣的儀式的鄭克臧重新回到銀鑾殿上,此時陳永華和劉國軒已經不在了,倚在那張孤零零的王座上閉目養神的朱錦蠟黃的臉彷彿像死人一般的難看。見到此情此景,鄭克臧情不自禁的放緩了腳步,然而朱錦卻依舊敏感的張開了眼。
「欽舍回來了,儀典都完成了吧,這就好啊,當年孤就最煩這個。」鄭克臧看著朱錦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來,摻父王一把,最近身子骨也不知道怎麼了。」朱錦嘮叨了一句,鄭克臧忙扶起了他。「估計你祖母都等急了,一起過去吧……」
由於朱錦的歸來,實行了多年的座次發生了調整,朱錦高坐在正中,帶著鄭克爽的董國太佔了鄭克臧原有的位置,鄭克臧則順勢挪到了董國太的對面,李順娘和鄭克舉則坐在董國太一席的下首,鄭聰坐到了鄭克臧的邊上……
「欽舍,代父王給你祖母還有你幾位叔父倒酒。」朱錦如此吩咐著,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臉色出現不健康的紅潤,鄭克臧當然照辦著,等他倒完一圈,朱錦伸手招攬。「來,到這來。」鄭克臧不明所以的走到朱錦的面前,朱錦一指身邊的位子。「坐下。」鄭克臧聽話的落座,朱錦滿意的看了兒子一眼,隨即舉起了酒杯。「孤可謂一事無成,但終歸生了個好兒子,這鄭家的基業交給他,孤雖死也瞑目了。」
全場大嘩,鄭克臧立刻翻身跪倒:「父王,兒子尚且年幼又如何擔得起這份家業,再說了父王必將長命百歲,今日新春佳節,還請父王收回那句不吉利的話才好。」
「孤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看著一臉嚴肅的董國太,朱錦輕輕的點了點頭。「不過,欽舍說的對,今日是正旦,喪氣話不能說,來,一起滿飲了此杯。」在眾人瞠目結舌之下,朱錦一飲而盡,隨後朱錦環視全場。「怎麼,沒人陪孤喝嗎?」董國太輕嘆一聲,抓起酒杯,率先垂範,鄭克臧也忙不迭的效仿著,在他們的帶頭上,一眾鄭氏宗親手忙腳亂的拿起酒杯跟著喝了下去,看到殿內的紛亂,朱錦似乎有些得意的笑了起來。「多少年沒有如此痛快了,可惜昭娘、和娘看不見了欽舍和秦舍長大成人了,不過不急,孤很快就會去陪她們了。」
鄭克臧再度跪伏下來,用近乎哽咽的語氣述說著:「父王,阿母一定不希望這麼早看到父王,阿母說不定還想早日投胎與父王再續前緣呢。」
「孤卻是等不及了。」朱錦搖了搖頭,對鴉雀無聲的殿內眾人揮揮手,如蒙大赦的鄭氏宗親紛紛退下,只留下董國太、鄭克爽、李順娘、鄭克舉和鄭克臧的妻妾們。「說不得,孤連纖巧肚裡的孩子都吝見一面呢。」
董國太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轉身而去,顯然她已經聽不下去了,但朱錦卻沒有站起來相送———不是他不孝,實則是根本站不起來———看著董國太的背影,朱錦伸手把鄭克爽招來過來,李順娘見此也抱著孩子跪倒朱錦的面前:「欽舍,日後要善待秦舍,至於順娘母子,你這個做長兄的,也順便顧拂一下。」
鄭克臧淚流滿面的一下一下給朱錦叩首著,鄭克爽也有些懂事了,左看一眼陌生的父親,又看一眼痛哭流涕的兄長,低下頭,小臉煞白的,李順娘更是聲淚俱下,朱錦卻笑了:「孤還沒死,你們,你們應該笑才是。」
說著,朱錦試圖杵著椅子臂站起來,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還是鄭克臧抬頭看見了,忙把他扶起來:「煞風景啊,煞風景,對了欽舍,上元節的燈準備好了嗎?台灣的百姓也苦了許久了,難得有這個機會讓他們樂和樂和吧……」
回到內院,朱錦隨即卧床不起,從這一天開始,鄭克臧召集了十餘名太醫徹夜守候,自己也把居處移到了朱錦的外間,然而消息是不可能徹底封鎖的,很快東寧上下已經都知道了朱錦不豫的消息,台灣各處都自動出現了替朱錦打蘸祈福的事例……
朱錦一病不起,台灣的百姓自然擔心自家的生活因此而出現動蕩,所以為之打蘸祈福並不奇怪。但除了鄭克臧以外,對朱錦的病況最上心的應該就屬馮錫范了。馮錫范知道鄭克臧之所以不對他繼續下手,有相當一部分是看著朱錦的面上,一旦朱錦離去,那麼他的下場也可想而知。為此他除了延請道士、僧人為朱錦祈福延壽外,幾日間還曾兩度再赴劉國軒的府上,並試圖跟劉國軒聯姻,然而老奸巨猾的劉國軒並不願輕易就把賭注下在馮錫范身上,因此終究未果。不得已之下,馮錫范親自拜謁董國太,祈望以與鄭克爽聯姻的方式保存下馮氏一族並留下翻本的機會。
「什麼?沖喜?」鄭克臧吃驚的看著董國太,他當然明白其中的關竅,但政治dou爭是講究你死我活的,他又怎麼可能把馮錫范這個禍患留下來呢。「祖母的意思是讓秦舍現在就成親嗎?會不會太早了,秦舍的身子骨還沒有長成呢,這,這?」
「當然不會現在就圓房。」董國太同樣聯姻也是為次孫在考慮,朱錦來日無多,她也好不到哪去,萬一兩人先後故去,鄭克臧會不會把這個日漸長成的異母兄弟當成眼中釘肉中刺呢?這一點她無法保證,畢竟朱錦是有前科的,可若是能與馮錫范這樣大臣聯姻,不說讓鄭克爽能在明鄭政權的政治版圖上有一席之地吧,但至少能在岳家的保護下保全鄭克爽的性命。「只是一個儀式而已。」
「可為何偏偏要選馮錫范的女兒。」鄭克臧當然不會加害鄭克爽,他只是反對與馮錫范聯姻而已。「余可是記得馮家的閨女相貌並不出眾,而且比秦舍要大了許多,不合適,不合適的,難道就不能選其他家的閨女?」
「一來時間是緊了點,卻是來不及選了;第二嘛,正好馮大人也有聯姻的意思。」董國太此刻已經把鄭克臧當成東寧之主來平等對待了。「至於其女比秦舍年歲較大,其實這才好呢,也好日後能照顧好秦舍。」
董國太能放下身段跟孫輩這樣溝通確實很不容易了,但正是如此讓鄭克臧很是為難,於是他試著勸說董國太換人:「祖母,余還記得懷安侯家的閨女相貌姣好,歲數也只比秦舍大了兩歲,迎令秦舍娶此女。」
懷安侯是投降明鄭的清續順公沈瑞的爵號,沈瑞此時只比鄭克臧大一歲,自然沒有女兒,所謂的懷安侯家的閨女是指沈瑞的叔父、第三代續順公沈永興的女兒,說起來沈瑞入台後娶了鄭斌的女兒,若是鄭克爽迎娶他的妹妹自然是親上加親了,再加上沈瑞父祖三代自毛島投降後金之後頗多繼續積蓄,鄭克臧的意思已經躍然紙上了,那就是讓鄭克爽這輩子安生的做個不愁吃穿的富家翁。
但董國太又如何滿意跟一介降將聯姻,她不悅的看著鄭克臧:「欽舍,秦舍可是你親弟。」
「正是秦舍是余的親弟,余才不忍心推他入火坑。」鄭克臧的話讓董國太當時一驚,就聽鄭克臧解釋著。「明室的規矩,宗王娶親不可迎娶朝臣之女,只能娶清白人家閨女,此是為何?就是怕朝臣依仗宗王的權力為所欲為。」鄭克臧頓了頓。「馮錫范在本藩可以說位高權重,但為何還熱衷與余及秦舍聯姻,無非是為了更好的攬權,祖母,這等人家的閨女豈是可以納入鄭氏的,祖母,一步錯步步錯,千萬不要好心反被誤啊。」
董國太臉色頓時一變,鄭克臧的話卻是如朝鐘暮鼓一般在她的心頭驚起一片漣漪,她不禁聯想起馮錫范的態度,然而對方一貫恭謙的態度讓她分辨不清到底孰對孰錯,無奈之下他只能長嘆一聲:「欽舍,你父王交代你要善待秦舍,老婆子也是這句話,接下來,秦舍的婚事就交給你了,萬萬不要辜負了你父王和你祖母的期盼呢。」
「請祖母放心。」鄭克臧信誓旦旦的保證著。「余這就派人向沈府求親,總之一兩日內定將此事辦妥了,也好為父王沖喜。」董國太走了,鄭克臧卻有些坐立不定,難道馮錫范的最後反擊就這一點手段嗎?不可能,決不可能,說不定這是示敵以弱的把戲,要是真信了說不定轉眼就有橫禍發生。「來人,把金十九給余叫來。」鄭克臧的內侍首領很快出現了。「你且去準備一領鎖子甲,再把余買的短火銃拿來。」金十九渾身一振,彷彿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但他跟鄭克臧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鄭克臧說什麼,他也只能照做。「不要胡思亂想。」鄭克臧看著他的臉解說著。「位子只有一把,越是如今越不能放鬆了。」
金十九一激靈,馬上應道:「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