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被撕裂的中國 副刊的面孔

中國已經有多少報了,不得而知。相信十之八九有副刊,或辟一個版面,或周末加頁。

中國的報又是有「中國特色」的,副刊既自行地打出「副」字招牌,意味著是公開的聲明——區別於「正」版,甚而有點兒與「正」保持禮貌距離的覺悟姿態。

所謂「正版」當然有可能成頭版了。除非特別的,代表官方消息的報道,副刊內容上不了頭版。豈止上不了頭版,也是很難插足於二版三版……所以,副刊的「身份」一向是末版。不論一份報有幾頁,它幾乎只能在末版。或自成一個單元,以增刊的「身份」面世。這「增」字,亦有「贈」的意思,似乎白給。

我曾問過幾位國外的朋友——他們國家的報,有沒有「副刊」

一說。

回答沒有。據言在他們的國家裡,什麼內容上頭版,僅取決於報人觀念中的新聞價值。比如英王室若爆出緋聞甚或醜聞,日本皇太妃是否懷孕,往往也是頭版頭條新聞。

這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定會認為媒體發昏。

各國有各國的國情,以及媒體受眾習慣了或還不習慣的認同心理。「別人家」的事兒我們不必妄評。

但外國朋友們又告訴,他們國家華人辦的華報,也有副刊這一「媒體」亞種。進言之,認為中國文字表意性豐富,中國人運用中國文字的技巧性也很高,是值得他們虛心學習的。

而在我的記憶里,「文革」前國內某些報便有副刊;據前輩人講和書中記載,三四十年代某些報便有,可能還要早些。事實乃是,——些姓名彪炳史冊的文學大家、思想家、學者教授,都曾在副刊上發表過美文、見解、小說、散文和詩。

「文革」前國內某些報的副刊,又叫「文學副刊」。倘一份報從頭版到末版內容皆嚴肅,讀報人讀下來,心裡就難免會感到累,所以需要文學性的文字緩解。讀報人的心理不能承受沒有「文學副刊」之重。以文學性文字體恤讀報人,是人類社會有了報不久便無師自通的辦報經驗。翻翻西方文學史亦會發現,不少大師們的名作曾在報上發表過。

文學曾是中外許多報的味素。

即使中國,即使在「文革」中,辦報的這一條經驗也沒中止過。我是「知青」時,曾在《兵團戰士報》的「文學副刊」上發表過小說習作,曾在《黑河日報》上發過散文。否則我無幸踏入復旦大學的校門。當年和其他知青中的文學習作者共同有過的一個野心,便是渴望在《黑龍江日報》的「文學副刊」上發表點什麼,哪怕是一首小詩。這野心當年落空。

「文革」結束,各報副刊基本上還叫「文學副刊」,不這麼叫的,其實也在以文學性的文字撐住副刊的版面。《傷痕》、《哥德巴赫猜想》等當年人人口傳的作品,便首發在報的副刊上。許多久違了的老作家的名字,紛紛與他們的作品同時在報的副刊上亮相。記得張潔曾在當年《中國青年報》的副刊上發表過小說《看誰生活得更美好》。我也曾發表《鹿哨》和《看自行車的年輕人》。還曾在《北京日報》上發表過兩篇僅二千餘字的「小小說」。

幾年後,中國電影復甦了,戲劇復甦了,出版業復甦了;又過了幾年,電視機進入了家庭,電視節目漸漸繁榮了,電視劇產生了;於是,相應的評論活躍了——文學開始識趣地向文學期刊和出版業轉移,副刊的內容也不再是「文學」二字所能標誌的。

許多報的副刊,悄悄地更改了一個字,不叫「文學副刊」,而兼容廣泛地叫「文藝副刊」了……

現在,許多報的副刊,進而又更改了一個字,叫「文化副刊」或「文化版」了。

因為「文藝」的種類「爆炸」了,「文藝」的現象無法用「文藝」二字概括了。比如時裝表演,比如辯論大賽,比如中國人從前聞所未聞的行為藝術,比如電視中的某些話題節目,比如文字形式的時尚討論等等。

我們不但處在一個「文藝」種類「爆炸」的時代,而且處在一個文化新現象層出不窮的時代——許多報的副刊張開雙臂,企圖將一切與政治、與經濟、與體制和民主進程、與教育和科技發展,總之一句話,凡是與主流意識形態不發生抵牾的內容,全都環抱在「文化副刊」的懷裡。

因而報的副刊空前熱鬧起來了,有時相當熱鬧,特別熱鬧。

除了一些行業報不能不按宗旨體現行業的內容特點,除了副刊,中國各報其他版面的面孔,其實差別極小。

倘有非文化範圍的大事件發生,無論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各報爭先恐後,直至將那大事件尾聲里的最後一點點新聞「油水」嘬盡再「吐」到報上為止。此時受眾很像將嘴張得大大的小鳥,專等鳥媽媽的新聞哺喂……這樣的日子裡,副刊其實怪尷尬的。因為報道那些大事件的優先權,甚或「新聞特權」,基本上不關照給副刊。想搶都挨不上邊兒。使出渾身解數擠將上去,也只不過能拾人牙慧。在這樣的日子裡,副刊是相當寂寞的,形貌黯淡。

但中國和世界並不每天都發生大事件。總的來說,平安無事是人類社會的常態。在常態的日子裡,特別在中國,副刊便本能地活躍。內容僅僅涉及文化,所「享受」的話語自由、理念自由、思想自由相對寬鬆,幾乎人人都可在此自由度中表現自己,表演自己。只要誰熱衷於那樣,樂於那樣,那樣而不厭煩。中國不乏熱衷於那樣的人,也有許多厭煩那樣的人。熱衷於那樣的人,副刊鼓掌歡迎;厭煩那樣的人,副刊強拉入「瓮」。有時副刊也使小小計謀,推熱衷於那樣的人和厭煩那樣的人雙方遭遇在副刊上。若擊出電光火花,那麼正中副刊下懷。引發一場勢不可免或無謂筆戰,硝煙瀰漫,就更好。寂寞的受眾正期待著這個——儘管這一點並不一定是事實,副刊卻往往一廂情願地如此認為。煞費苦心,為了訂數……

80年代初,貴州有位優秀作家叫何士光,他曾寫過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說《鄉場上》。那是迄今為止,獲全國優秀短篇獎的小說中最短的一篇。貴州有叫「鄉場」的地方。山西、陝西似乎也有類似地方。「鄉場」不過就是一塊平地。鄉人們傍晚在那兒聊天,交流「信息」,以及對大事小事的看法。這是男女老少都可以聚的地方。「言論自由」的地方。端著飯碗,赤著上身,趿著鞋去也不打緊。鄉人不議國政。在這方面他們教訓深刻,心有餘悸。謹慎而又多疑。他們只言家長里短,人際是非,間以插科打諢,流言蜚語。故「鄉場」上,是不必貼「勿談國事」的。「鄉場」上的自由,接近著徹底的「言論自由」。「鄉場」上的「言論自由」,其實又起著宣洩場所的作用。如同英國的「海德公園」。它雖不有利於團結,卻分明地有利於安定。

副刊有點像報的「鄉場」。

對於中國,就目前而論,積極作用遠大於負面影響。

副刊由文學的而文藝的而文化的,「領地」一拓再拓,於發展著的前景中,是否也丟失了或曰流失了什麼呢?

一、某些報的某些副刊,漸漸流失了文化的氣質。

文化副刊,當然總要多少有些文化氣質。受眾覽閱副刊,正是沖著「文化」二字的。近年情況有變,副刊每將「文化」這個「界」中雞零狗碎之事,居心叵測地當成「文化」兜售給受眾。而某些受眾在此過程中,亦難免養成偏癮,且將「山嘟嚕」(一種水果的俗稱)當葡萄,接受方面反而離文化越遠,被誤導向文化的垃圾。文化自然也是有排出物的。文化的排出物有時比文化本身有賣點。故某些副刊包裝文化排出物後全力兜售的熱忱,高過於營造副刊本身文化氣質的熱忱。

我在某大學與學生對話時,有條子遞於我手,上面寫著:「講點兒有意思的!聽著來勁兒的!我們不知道的!」

我讀了那條子後問:「那是些什麼事兒呢?」

一學生台下高叫:「就是你們文壇的那些事呀!」

我說:「大家愛好的是文學,對不?文學之事和文壇之事,往往不能同日而語。特別感興趣於文壇之事,與特別感興趣於文學之事,往往也是兩類不同的青年啊!」

外國小說和外國電影中,每有這樣的話——「那個專讀小報末版的傢伙!」

文化副刊的內容,倘與外國的「報紙末版」的內容相似,前途也就可悲了。

歸根到底,文化副刊有沒有點兒文化氣質,和文化副刊的報人是有種種關係的。

二、某些報的某些副刊,文化品格扭曲。

捧同黨、同類、親愛者、鐵哥們兒,不吝香水,左噴右噴;倘與人有無名私怨,則在自己把持的版面,大潑墨汁,誹謗誣衊,肆意攻擊,並堂而皇之地打出「批評」的旗號。更有甚者,自己化了名,親筆「討伐」,隱身版後,並在自己把持的版上大造聲勢,意在滅絕似的,顯出恨恨的咬牙切齒的樣子,計逞志得偷著樂。若遭指斥,則以「批評」為盾,此輩我將在日後點出幾個,讓人認清他們是些怎樣的心理陰暗的人。

我在某大學與學生們對話時,還發生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