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人性的質地 清名

倘非子誠的緣故,我斷不會識得徐阿婆的。

子誠是我學生,然細說么,也不過算是罷。有段時期,我在北京語言大學開「寫作與欣賞」課,別的大學的學子,也有來聽的;子誠便是其中的一個。他愛寫散文,偶作詩,每請我看。而我,也每在課上點評之。由是,關係近好。

子誠的家,在西南某山區的茶村,小。他已於去年本科畢業,就職於某公司。今年清明後,他有幾天假,約我去他的老家玩。我總聽他說那裡風光旖旎,經不住動員,成行。

斯時茶村,遠近山郭,美崙多姿。樹、竹、茶壠,渾然而不失層次,綠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見到了徐阿婆。

那會兒茶農們都背著竹簍或拎著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大葉茶裝在竹簍,一元一斤;芽茶裝塑料袋裡,二十元一斤。一路皆五六十歲男女,絡繹不絕。七十歲以上長者約半數,年輕人的身影,委實不多。儘管勤勞地採茶,好手一年是可以掙下五六千元的,但年輕人還是更願到大城市去打工。

子誠與一老嫗駐足交談。我見那老嫗,一米六七、八的個子,腰板挺直,滿頭白髮,不矜而庄。

老嫗離去,我問子誠她的歲數。

「八十三了。」

「八十三還採茶?!」

我不禁向那老嫗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

子誠告訴我——解放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及嫁齡,鎮上乃至縣裡的富戶爭娶,或為兒子,或欲納妾;皆拒,嫁給了鎮上一名小學教師。後來,丈夫因為成分問題,回村務農。然知識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農民那麼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換長衫遊走於各村「說春」。當年當地,農村人大抵文盲,連黃曆也看不懂的。她丈夫有超強記憶,一部黃曆倒背如流。「說春」就是按照黃曆的記載,預告一些節氣與所謂凶吉日的關係而已。但一般告訴,則不能算是「說春」。「說春人」之「說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說。不僅要記憶好,還要嗓子好。她的丈夫嗓子也好。還有另一本事,便是脫口成秀。「說」得興濃,別人隨意指點什麼,竟能就什麼唱出一套套合轍押韻的掌故來,百難不倒,像是現今的「RAP歌手」。於是,使人們開心之餘,自己也獲得一碗小米。在人們,那是享受了娛樂的回報。在他自己,是一種個人價值體現的滿足。所謂與人樂樂,其樂無窮。不久農村開展「破除迷信」運動,原本皆大開心之事,遂成罪過。丈夫進了學習班,「說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將他們的家賣到了僅剩自己穿著的一身衣服的地步,買了兩袋小米,用竹簍一袋一袋背著,挨家挨戶一碗碗地還。鄉親們過意不去,都批評她未免太過認真。她卻說——我丈夫是「學知人」,我是「學知人」的妻子。對我們,清名重要。若失清名,家便也沒什麼要緊了。理解我的,就請都將小米收回了吧!……

工作組長了解到那一情況,愕然,繼而肅然。對其丈夫諄諄教誨了幾句,親自送回家,並對當年的阿婆好言安撫……

我問現在她家狀況如何?為什麼還讓八十三歲的老人家採茶賣茶呢?

子誠說:「阿婆得子晚,六十幾歲時,三十幾歲的獨生兒子病故了。媳婦改嫁,帶著孫子遠走高飛,早已斷了音訊。從那以後,她一直一個人過活。七八年前,將名下分的一畝多茶地也退給了村裡……」

「這麼大歲數,又是孤獨一人,連地都沒了,可怎麼活呢?」

「縣裡有政策,要求縣鎮兩級領導班子的幹部,每人認養一位農村的鰥寡高齡老人,保障後者們的一般生活需求,同時兩級政府給予一定補貼……」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舉措……」

不料子誠卻說:「辦法是很好,多數幹部也算做得比較有責任。但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擔保障她生活責任的縣裡的一位副縣長,明面上是愛民的典範,背地裡貪污受賄,酒色財賭黑,五毒俱全,原來不是個東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我一時失語,良久才問出一句話是:「黑指什麼?」

「就是黑惡勢力呀。」

我又失語,不想再問什麼,只默默聽子誠說:「阿婆知道後,如同自己的名譽也受了玷污似的,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後,開始替茶地多的人家採茶,一天采了多少斤,按當日茶價五五分成。老人家眼力不濟了,手指也沒了準頭,根本采不了芽茶,只能采大葉茶了,早出晚歸,平均下來,一天也就只能掙到五六元錢。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掙的錢,把那副縣長助濟她的錢給退還清了……」

「可……這……難道就沒有人認為應該告訴老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樣做嗎?……」

彷彿被割掉了舌的我,終於又能說出話來。而且,說得激動。

「許多人都這麼勸過的,可老人家她聽不進去啊。」

子誠的話,卻說得異常平靜。

不待我再說什麼,問什麼,子誠的一句話,使我頓時又失語了。

他說:「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症。」

我,極愕。

「幾乎村裡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自己也知道了。不過,她裝作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的樣子,就著自己腌的鹹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歸地采大葉茶。有人說,那是因為她歲數大,臟器都老化了,所以不覺得多麼疼了……他們的說法有道理么?……」

「我……不太清楚……」

我的確不太清楚。

我心愀然。進而,愴然。

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誠轉告老人家,有人願意替她「退還」尚未「還」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錢。

子誠說:「轉告也是白轉告……」

我惱了,訓道:「明天,你必須那麼對她說!」

第二天,還是傍晚時,我站在村道旁,望著子誠和老人家說話。才一兩分鐘後,二人的談話便結束了。老人背著竹簍,盡量,不,是竭力挺直身板,從我眼前默默走過。

子誠也沮喪地走到了我跟前,囁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沒用的嘛……」

「我要聽的是她的原話!」

「她說,謝了。還說,人的一生,好比流水。可以干,不可以濁……」

我不禁再次失語,竟至於,羞愧極了。

……

以後幾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見徐阿婆往返於賣茶路上,背著編補過的竹簍,竭力挺直單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態,畢竟那麼地蹣跚,使我聯想到衰老又頑強的朝聖者,去向我所不曉的什麼聖地。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頂破了邊沿的草帽,用塑料布罩住竹簍,卻任雨淋濕衣服……

那曾經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歲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嫗,又使我聯想到古代赴往生命末端的獨行俠……

似乎,我傾聽到了那老嫗的心聲:清名、清名……

反反覆復,二字而已。

不久前,子誠打來電話,告訴我徐阿婆死了。

「她,那個……我的意思是……明白我在問什麼嗎?……」

我這個一向要求學生對人說話起碼錶意明白的教師,那一時刻語無倫次。

「聽家裡人說,她死前幾天才還清那筆錢……老人家認真到極點,還央求村支書為她從縣裡請去了一名公證員……現在,有關方面都因為那一筆錢而尷尬……」

我又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放下電話的。想到我和子誠口中,都分明地說過「還」這個字,頓覺對那看重自己清名的老人家,無疑已構成人格的侮辱。

清名、清名……

這一旦在乎反而累人自討苦吃的東西呀,難怪今人都避得遠遠的,唯恐沾上了它!

我之羞愧,因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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