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人性的質地 站直了,不容易

有一部國產影片的片名叫《站直啰,別趴下),反映的是中國小知識分子的俗常生活形態。

這部影片的片名每使我聯想多多。

像世界上一切封建帝王統治史漫長的國家一樣,中國也是一個「官本位」影響深厚久遠的國家。於今,其影響雖已縮斂,但仍強勁地左右著許多中國人,包括許多大小知識分子的命運狀況。故中國人,以及中國大小知識分子頭腦中一再滋生出犬儒思想的陋芽,並玩世地將犬儒思想的方式,當成一種成熟,一種人生的大智慧,一種瀟洒似的活法,委實也是可以理解,甚至應予體恤的。在「官本位」的巨大投影之下,從獻身於官體制的官們,到依存於官體制的大小知識分子們,到受治於官體制的庶民百姓們,誰想站直了,都非是容易之事。相反,千萬別站直了,倒真的是一種有自知之明的表現。而且,只要習慣了,感覺也不是多麼地不好。有時甚至會獲得較好的很好的感覺。會獲得比企圖站直了還好的感覺。

由這一種見怪不怪的現實,又每使我聯想到謝甫琴科。眾所周知,謝氏生長在農奴家庭,從小失去雙親,孤苦伶仃,實際上便開始做一個小農奴。儘管他的身份似乎比農奴高一等,叫「使喚人」。

後來,他成為烏克蘭民族的畫家和詩人,名聲遠播,於是受到沙皇的召見。

其時,宮殿上文武百官都向沙皇三躬其腰,口出頌詞,唯謝甫琴科一人挺身於旁,神情漠然。

沙皇慍怒,問:「你是什麼人?」

詩人平靜地回答:「我是塔拉斯·格里戈里耶維奇·謝甫琴科。」

沙皇又問:「你不向我彎腰致敬,想證明什麼?」

詩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陛下,不是我要見您,是您要見我。如果我也像您面前這些人一樣深深地彎下腰,您又怎麼能看得清我呢?」

……

這一次召見,決定了詩人一生的命運。

如果,他和沙皇面前的那些人一樣;如果,他哪怕稍微裝出一點兒卑躬屈膝——這在當時實在算不上什麼恥辱,許多比他聲名顯赫的人物都以被沙皇召見過為莫大榮幸——那麼他也許將從此成為沙皇的寵兒。

但是由於他的桀驁不馴(這乃是由於他的出身和經歷,從一開始就在他內心裡種下了輕蔑王權的種子),使他幾乎一生都成為沙皇耿耿於懷的人。

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無論什麼人,若想站直了,就必付出代價。

謝氏為此付出過代價。

法國的雨果也為此付出過代價。

還有俄國的普希金。

還有許許多多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企圖站直了的人……

民主之所以對於人民畢竟是好事,就在於它徹底驅散了王權的巨大投影之後,使人人都有可能從心理上獲得解放,彎腰與不彎腰,完全出於自願,出於敬意的有無,而根本不必假裝做戲。倒是反過來了,有權之人,每每在人民面前作秀,以獲得人民的好感。因為人民幾乎無時無刻都有資格以民主的名義理直氣壯地說:「你的權力是我們給的,我們想收回給予別人,便可以那樣做!」

王權巨大投影之下的任何人,卻不得不經常告誡自己:「我現有的一切是王權的代表者們給的,他們想把它縮減到多麼小的程度就可以把它縮減到多麼小的程度。他們一旦想收回它,不愁沒有正當的理由。」

中國的民主局面,法製成就,近年發展得很快,有目共睹。

但我們中國人畢竟在王權的巨大投影之下彎腰彎得太久了,似乎成了一種遺傳病,鼓勵站直了,許多人可能一時反而不習慣,感覺反而不自然。

掃描社會,觀察這種現象,所見是非常有趣的。

「我認識××廠長!」

「我認識××處長!」

「我認識××局長!」

「我認識××部長!」

在社會的各個階層中,都時常會聽到這樣一種炫耀。而其炫耀,效果往往又立竿見影。彷彿炫耀者本身,頓時腦後呈現七彩光環似的。倘不直接認識官員們,那麼認識他們的秘書、兒女、三親六戚,也似乎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尤以認識官員們的夫人,最是資本。

中國人公開宣布自己擁有這些特殊關係時,其實是想證明——我是一個有條件站直了的人!但所認識的官員一旦「趴下」了,或從官體制中隱退,一度站直了的某些中國人,又必然會一如既往地彎下腰。於是他趕緊彎下腰去認識另外的官。因為他畢竟曾靠認識官而站直過,體驗了站直的感覺之良好……

如今,一個中國人站直了,已不須付出以往時代那種代價。那種代價太沉重,有時甚至很慘重。在中國以往的時代,只有幾千萬分之一的人嘗試過。

但如今,一個隨時準備彎下腰的中國人,依然肯定比一個隨時準備「站直」了的中國人獲益多多。

某一天這種情況反過來,中國就將成為一個前途更為光明的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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