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人性的質地 關於良心之斷想

書名已告訴我們,這是內容關於良心的書。

所謂良心,無非便指良好的心地。

與「心」結構而成的詞頗多,然我尤對「心地」二字一向肅然。

「心地」是特別中國化的詞,較有文學意味。在民間,每說「心腸」。民間評論某人心地善良,道是「心腸軟」。反之,曰「心腸歹毒」。

善與不善,歸究於心,我們早已習慣這一古老邏輯;但是與腸扯到一起,細思忖之,似乎總覺勉強。

然民間話語,其恰當必有獨到之處;一個「軟」字,極貼切。「心一軟」,無非指人性之惻隱耳。

地生百千萬物,「心地」一詞,表意宏大。善、美之物,由地生之。丑、惡之物,亦由地匿。大地的一種現象是,凡那美、善之物,往往存在於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活動隱蔽,也斷不至出沒於陰暗、潮濕、腐敗、骯髒之隅。幾乎只有醜惡之物才那樣:如蛇、鼠、蚊、蟑螂、蛆、毒蘑及一切對生命有害的菌……

「心地」誠如大地:美善的與醜惡的兩類心態並存。故古今中外之文化、宗教,發揮一切積極的影響作用,為使人類總體上是有良心的。人類有無良心,決定每一個活得像人還是像獸。有無良心的前提是有無良知。良知其實便是一些人作為人應該秉持的良好的道理、道德。於是,有良知者有良心,有良心者,「心地」充滿陽光,美好似花園。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平凡,也是可敬的。即使貧窮,也有愉快。文化和宗教對人「心地」的積極影響,體現著人類對自身的關愛,也可以說是救贖。宗教之原罪思想並不是將原罪強加於人的思想,而是提醒人「心地」是需要清掃的。正如病理學家告訴我們:人體內天生潛伏著各種癌細胞,但只要我們保持良好的生活方式,癌症的發作是可以避免的。

中國的情況有些不同。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們,無論這一派或那一派,也都是關注良心問題的。甚至,將良心問題上升得很高,曰「天良」。對於惡人的最概括的指斥,便是「喪盡天良」。良知在古代,又被歸納為我們都知道的仁、義、禮、智、信。而這五個字,其實便是「厚德載物」之「德」的基本內容。

然而到了近代,一輩輩的中國人看分明了——天下只不過是皇家的天下;「德」在統治階級那裡,只不過成了「禮」的代詞。而「禮」,又只不過是他們延續統治的一種術。他們對百姓,不講仁,不講義,也不講信;而只講「智」,企圖以他們的「智」永遠地愚民。於是良知被疑,本應成為社會共識的良心,反之變成某些不甘良心泯滅的人士的自我要求。當一個社會這樣了,講良心的聲音似乎便是不合時宜的聲音了,講良心的人就孤獨了。

「五四」運動,無非要達成兩件事——一曰改革國體;二曰開啟民智。前者為使國家成為公民的國家,後者為使社會重構起新一種「德」取向。然條件不成熟,志士流血,文人失望,事倍功半。

軍閥割據,狼煙四起,「城頭變幻大王旗」。哀鴻遍野不是宣講良心的時候,生存是第一位的。

至「九·一八」,日寇猖獗,國將不國,抗戰遂成國人第一良心。勇者禦敵,才不至於中國人都淪為亡國奴。其他良心,不得不往後擺擺。故當時宣傳抗日的學生,振臂高呼之語中每有這麼一句——「有良心有血性的中國人,我們要……」

到了1949年以後,似乎終於可以講講良心問題。發展到後來也不能,為了鞏固和維護階級的專政,於是批判文化中的人性論,將人道主義貼上資產階級的標籤。連人性也不許講了,連人道主義也視為有害無益的主義了,那麼「良知」、「良心」這一類詞,便只有從中國人的詞典中被剔除了……

「文革」是怎樣的一個時代,無須贅述。

80年代,文化和文學,顯然也又要重構社會的良知價值取向。然知識者們傷痕猶疼,心有餘悸,戰戰兢兢,並未完成那一初衷。

90年代中國邁入了商業的時代,於是大講「優勝劣汰」,信奉起金錢萬能、勝者通吃來。我認為,將商場規律泛化向全社會,實際上是「泛達爾文主義」至上,這才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的。

現在,我面對的這一本書,開宗明義地講良知問題,我覺得,無論講得怎樣,終究是有些必要的。故我願為這樣的一本書作序。

這書中舉了一樁樁違背良知之事,有些事當初我便從報上讀到過。然今日讀來,心靈仍受衝擊。

我在此講兩件有良知的事吧,算是對此書內容的補充:

許多人都知道的,費孝通先生是潘光旦先生的學生,費先生一向極為尊敬潘先生。「文革」期間,潘先生一家被逐出原址,居一小屋,擺不下床,全家鋪席睡在水泥地上,潘先生由而關節病癒重,何況他自幼還殘疾了一腿。那時費先生也早已成為「右派」,與潘先生為鄰。他心疼他的老師,親手為老師織毛襪子。某夜潘先生腹痛難忍,費先生家中又沒有任何葯,只得將老師擁抱懷中。而潘先生,就在學生的懷中咽了最後一口氣……

費孝通先生,即使在瘋狂的暴力盛行的年代,內心良知之燭不滅也。

傅雷先生夫婦不堪凌辱,雙雙吸煤氣死後,無人認領的骨灰,三日後將被處理,也就是當垃圾扔掉。有位上海的江姓女士,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市民,然讀過傅先生的書,心存敬意。是以前往火葬場,極力爭取,要得傅雷夫婦的骨灰,冒險予以保藏。她因為同情傅雷夫婦的言論,自己也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文革」結束,傅雷二子自國外歸,從江女士處得父母骨灰,極欲給予物質報答。江女士堅拒之,最後僅答應接受一張傅聰專場音樂會的門票。甫一結束,悄然而去,從此遁出傅氏兄弟的視域。

良知幾重?它像靈魂一樣,無秤可稱……

然而,若人世間全無了良知,那樣的人世,又究竟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我想,本書兩位作者的意圖,也正是要表達這麼一種意思吧?

(本文是作者為《拷問VS拯救》良心叢書所作序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