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人性的質地 羞於說真話

一生沒說過假話的人肯定是沒有的。

故我認為盡量說真話,爭取多說真話,少說假話,也就算好品質了。

何況我們有時說假話,目的在於息事寧人。有時真話的破壞性,是大於假話的。這個道理我們都很明白。

但如果人人習慣於說假話,則生活必就真假不分了。

然而我卻越來越感到說真話之難。並且說假話的時候越來越多。彷彿現實非要把我教唆成一個「說假話的孩子」不可。

說真話之難,難在你明明知道說假話是一大缺點,卻因這一大缺點對你起到鎧甲的作用,便常常寬恕自己了。只要你的假話不造成殃及別人的後果,說得又挺有分寸,人們非但不輕蔑你,反而會抱著充分理解充分體諒的態度對待你。因此你不但說了假話,連羞恥感也跟著喪失了。於是你很難改正說假話的缺點。甚至漸漸麻木了改正它的願望。最終像某些人一樣,漸漸習慣了說假話。你須不斷告誡自己或被別人告誡的,倒是說假話的技巧如何?說真話還是說假話的選擇倒變得毫無意義了似的。

記得我小的時候,家母對我的第一訓導就是——不許撒謊。

因為撒謊,我挨過母親的耳光。

因為撒謊,母親曾威逼著我,去請求受我騙的人原諒,並自己消除謊話的影響。

「文化大革命」中,我學會了撒謊。倒也沒什麼人什麼勢力直接壓迫我撒謊,更主要的是由於撒謊和虔誠連在了一起。說學會了也不太恰當,因為沒人教,就算無師自通吧。

有一天我和同學中的好朋友從學校走在回家的路上,談起了「林副統帥與毛主席井岡山會師」。

我說:「是朱德嘛!怎麼成林副統帥了?咱們小學六年級的歷史書上,明明寫的是朱德對不對?」——因朱總司令已上了「百丑圖」,我們提到他時,都將「總司令」三字省略了,直呼其名。

同學說:「那是被顛倒的歷史。被顛倒的歷史現在重新顛倒過來嘛!」

我說:「那也不對呀,林彪當時才是連長呀!」

同學說:「那也是被顛倒的歷史,現在也應該重新顛倒過來嘛!」

我說:「當年咱們又不在紅軍的隊伍中,咱們怎麼能知道那真是被顛倒的歷史呢?」

同學說:「當年咱們又不在紅軍的隊伍中,咱們怎麼能知道那不是被顛倒的歷史呢?咱們左右都是不知道,將來再顛倒一次,也不關咱們的事兒!」

正是從那一天始,我和我的那一位同學,將撒謊和虔誠分開了。難免繼續說謊話,但已沒了虔誠。

前幾年,有位外國朋友,問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說假話時有何感想。

我回答:「明明在說假話而不得不說,我是這樣安慰自己——反正人一輩子總要說些假話,趕上了億萬群眾轟轟烈烈都說假話的年代,把一輩子可能說的假話,一塊都在這個年代裡說了罷!這個年代一過去,重新做人,不再說假話就是了。」

外國朋友又問:「那麼梁先生從粉碎『四人幫』以後,再沒說過假話了?」

問得我不由一怔。

猶豫片刻,我說出一個字是:「不……」

我因自己沒有失掉一次說真話的機會,對自己又滿意又悲哀。

外國朋友流露出肅然起敬,欽佩之至的表情。

我趕緊說:「我說『不』的意思,是我沒有做到不說假話。」

我想,如果我不解釋,我說的這一個字的真話,實際上豈不又成了假話么?

外國朋友也不由一怔。

她問:「那又是因為什麼?」

我說:「一方面,我感到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已經有了一個維護真話的良好環境。另一方面,大概要歸咎於我們有說假話的後遺症。」

她問:「報紙、廣播,不少宣傳手段,不是都曾被調動起來,提倡、鼓勵和表揚說真話么?」

我說:「這恰恰證明假話之泛濫是多嚴重啊。倘若說真話須鄭重地提倡、鼓勵和表揚,細想想,不是有點可悲么?」

她問:「妨礙說真話的根源,主要是政治吧?」

我說:「那倒不盡然。在黨內,將說真話,作為對黨員的最基本要求一提再提,足見共產黨還是多麼希望她的黨員們都說真話的。我不是黨員,但對此確信不疑。而我感到,社會上,似乎瀰漫著將說假話變成一種社會風情的怡然之風。」

她不懂「怡然」二字何意。

我請她想像小孩子玩「到底誰騙誰」這一種紙牌遊戲獲勝時的洋洋自得。

她說:「梁先生,可是據我所知,你被認為是一個堅持說真話的人啊!」

我說:「我當然堅持說真話。堅持並不是一個輕鬆的詞。況且我常常堅持不住。在上下級關係方面,在社交方面,在工作責任感方面,在一心想要做好某件事的時候,在根本不想做某件事的時候,在不少方面,不少因素迫使你就範,不得不放棄說真話的原則,改變初衷,而說假話。常常是,哪些時候哪些方面有困難有問題,你說了假話,困難和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你說了真話,困難就更是困難,問題就更是問題了。我說過多少假話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僅僅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說過一些真話,人們就已經覺得我有值得尊重的一面,可見說真話在我們的生命中到了必須認真提倡的程度。」

她注視著我,似能理解,亦似不太能理解。

……

後來,我和一位友人又討論起說真話的問題。是的,我們是當成一個問題來討論的,而且討論得挺嚴肅。

我又回憶起我小時候因為撒謊,使得母親怎樣傷心哭泣,以至於怎樣打了我一記耳光,和對我進行過的撒謊可恥的教誨……

我講到我的已經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如今怎樣仍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似的,耳提面命,諄諄告誡我:「傻兒子,你竟為什麼非說真話不可呢?該說假話你不說假話,你豈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碰南牆不回頭么?你已經四十齣頭的人了,還讓媽為你操心到多大歲數呢?」

友人默想良久,嚴肅而又認真地說:「你母親是對的。」

我問:「你是說我母親從前對,還是說我母親現在對?」

他說:「你母親從前對,現在也對。」

我糊塗至極。

他誨人不倦地說:「撒謊是可恥的。這毋庸置疑。所以我說你母親從前是對的。但說假話並不等於就是撒謊。甚至,和撒謊有本質的區別。」

這一點,我的確沒思索過。

我一向簡單地認為,撒謊——說假話——乃是同性質的可恥行徑。好比柑和橙是同一種東西。

於是我洗耳恭聽。

於是友人娓娓道來:「撒謊,目的在於騙人,在於使人上當而後快,是行為。行為,聽明白了么?撒謊之後果必然造成他人的損失,起碼是情緒或情感損失。更嚴重的,造成他人利益損失。所以正派人是不應該撒謊的。而說假話,不過心口不一而已。心口不一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行為概念。通常情況之下體現為態度問題。一個人對於任何一件事,有表明自己真態度的權利,也有說假話的權利。聽明白了,說假話是人的權利之一。假話是否使對方信以為真,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對方,責任完全在對方。因為任何人都有不相信假話的權利。誰叫你相信的呢?舉一例子,我們小學都學過《狼來了》這篇課文,那個撒謊的孩子之所以應該譴責,不可取,是因為他以主動性的行為,誘使眾多的人上當受騙。如果你一個同事告訴你,他在西單商場買了一件價格便宜的上衣,並用花言巧語慫恿你去買,你果然去了,沒有那種上衣出售,或雖有,價格並不便宜,是謂撒謊,很可惡。但是,說假話的人之所以說假話,往往是被動的選擇,通常情況是這樣的——一個人指著一個茶杯問你——造型美觀么?你認為不。但你看出了對方在暗示你必須回答美觀極了,於是你以假話相告。你又何必因說了假話而內疚呢?如果對方具有問你的權利,你連保持沉默的權利也沒有,而對方又問得聲色俱厲,帶有警告的意味,你更何必因說了假話而內疚呢?如果對方信了你的話,那麼對方只配相信假話。如果對方根本不信你的假話,卻滿意於你說假話,分明是很樂意把假話當真話聽,可悲的是對方,應該感到羞恥的也是對方。對應該感到羞恥而不感到羞恥的人,你犯得著跟他說真話么?老弟,你看問題的方法,帶有極大的片面性。你只看到人們在生活中說假話的一面,似乎沒有看到生活中有多少人喜歡聽假話。早已習慣於把假話當做真話聽。他們以很高的技巧,暗示人們說種種假話,鼓勵人們說種種假話,慫恿人們說種種假話,甚至維護種種假話。他們樂於生活在假話造成的氛圍之中。他們反感說真話的人。因為真話常使他們覺得煞風景,覺得逆耳。一萬個人或更多的人心口不一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要的是一致的假話而輕蔑一致的人心。正是這樣一些人的存在,使假話變成了似乎可愛的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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