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公民的底線 中國檔案制度質疑

事實上,每一個中國人都有兩份戶口。一份證明身份;一份記載個人歷史。那第二份「戶口」,即每一個中國人的檔案。它從我們的中學時代起即開始由別人為我們「建立」了。以後將伴隨我們的一生。兩份戶口都與中國人的人生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二十餘年前,戶口簡直可以說駕馭著我們的一生。

第一份戶口就不多說了。當年對一個城市人最嚴厲的處罰,便是註銷戶口。這種處罰每與刑律同時執行。現在不這樣了,乃是法律的進步。現在某些城市,已開始鬆動戶口限制,乃是時代的進步。

這裡談談我對中國人的另一份「戶口」的看法。

倘誰的檔案中,被以組織(比如團支部、團委、黨支部、黨委)的名義,或單位或單位領導個人的名義塞入一份材料,對其一貫的或某一時期的工作表現、生活作風、道德品質以及政治言行等方面做歪曲的、甚而帶有惡意的某種所謂「結論」,更甚而編造了情節,而其人始終蒙在鼓裡,全然不知……

倘此類事發生在從前,即「文革」結束以前,恐怕是沒有哪一個中國人會覺得驚訝的。我們從前的中國人,對這種現象已是見慣不怪。從前中國人檔案里的種種材料,因為代表著組織、單位或領導,其真實性簡直是絲毫不容懷疑的。一言以蔽之,不真實也真實。「文革」中對許多人搞「逼供信」,每以檔案中的材料為證據……

復旦大學有一位老師,與徐景賢開過幾次會,且曾「有幸」同室。徐怕鬼,卻又愛聽鬼故事。偏那位老師擅講鬼故事,在徐的央求下,講了幾則給徐聽,「文革」中就成了審查對象。審得他稀里糊塗。後來終於明白,檔案中多了一份材料,上寫著「對領導懷有不良心理」。「領導」怕鬼,還講鬼故事給領導聽,當然是「懷有不良心理」了。再後來經暗示方恍然大悟,於是從實招來,結果因而被定為「壞人」。再再後來被下放農村改造,貧下中農以為他慣耍流氓,一點兒好顏色也沒給過他……

我們原兒影廠的一位老大姐,年輕時檔案里被塞入半頁紙,其中僅一行字——「常與華僑出雙入對,勾勾搭搭」。

就那麼半頁紙,就那麼一行字,無章,無署名,無日期。然而對她的人生產生了匪夷所思的作用。看過她檔案的領導皆以為她「作風不正派」。後來人們才搞清楚,其實她僅「經常」與一位華僑「出雙入對」,而且那華僑也是女性,而且是她母親……

電影界的一位老同志去世,我為其寫小傳,接觸到其檔案(已故之人的檔案就不那麼保密了),內中一封信使我大為奇怪——那不過是她年輕時寫給她親兄的一封親情信,紙頁已變黃變脆。只因其兄當年是香港商人,那信竟成了「政治嫌疑」的證據入了她的檔案……

但,倘諸如此類的事發生在「文革」後呢?暴露於今天呢?

人們也許就不太相信了。

然而這是真的,並且就發生在我身上。

有一份材料於1990年4月被塞入我的檔案十二年之久,我在不久前因工作調動才得知。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列印著「本人完全認可」。不但「認可」,還「完全」。而十二年間,從無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之下向我核實過。其上列印著我的名字,代表我的簽字。也列印著當時兒影廠廠長的名字,代表領導簽字。而那位廠長和我一樣,十二年來全然不知此事,並且蓋著單位的章。但除一位當年主管人事的副廠長已故,一切任過兒影廠廠級領導的人皆全然不知。現已查明,是一份冒用單位名義及廠長名義的材料,是一份嚴重違背人事紀律和原則的材料。甚而,可以認為是一件違法的事。

這一份材料,怎樣的不實事求是,有著什麼歪曲之處、什麼無中生有之處,也就不必細說了。僅說一點——我的做人原則,我自幼所受的家庭教誨,我成長的文化背景,決定了我在某些時候,是一定會採取擔當責任的態度和做法的。何況,我當時在廠里的職務角色也決定了,我不能眼見群眾陷於互相揭發的局面。由我擔當,比之無人擔當,無論當時或現在看來,非是不良企圖。然而那材料卻連這一點也乾脆歪曲了……

不必說此事使我當年的所有廠級領導們多麼震驚,多麼生氣……

不必說顯然地,當年領導班子內部的一些矛盾,怎樣成了導致那樣一份材料被製造為一種「事實」的諸種因素……

不必說此後某些事體現在我身上我也曾覺困惑……

倒是想說,我也給不少人做過所謂「政治結論」,且至今都在他們的檔案里。那是「文革」時期,我下鄉前,以班級「勤務員」資格,與軍宣隊一道,給我們全班五十幾名同學作過「文革」表現之鑒定。算上我兩名學生,一名軍宣隊員,還有一位是校「革委會」成員的老師。那樣的一份鑒定,對我的全班同學們後來十年的人生道路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我沒有利用我當時的「特權」以報私「仇」。恰恰幾名曾欺負過我的同學,將可能因某些莫須有的言行被列入政治另冊。我為了避免這樣的結果,在他們到外地打小工的時候,替他們多方取證,使他們未被列入另冊……

正是由於我那樣做了,老師和軍宣隊員,才在我的檔案中寫下了「責人寬,克己嚴」一條。

由此我想到,在將來,我們目前的檔案制度,是要改變改變為好的。起碼,自己的檔案里記載了些什麼,在什麼情況之下由誰們記載的,自己應是有權一清二楚的。並且,有權想什麼時候看一下就看一下,想提出質疑就可以提出質疑,可以要求重新調查了解。當然,如果某人被列為對國家安全構成危險的分子,另當別論。

為什麼現在就不能改變改變呢?

因為現在,我這種年齡以上的許許多多中國人的檔案中,古古怪怪的記載仍在其中,而自己仍不知。不知倒也好,如果都知道了,該怎麼想,怎麼說呢?歷史的痕迹,莫如就那樣保持原狀。

我希望那麼一天早一些到來——一切的中國人,看自己的檔案,隨時了解自己的檔案之中記載了些什麼,像到圖書館借一本工具書一樣,成為一種最一般的權利。

而這一天的到來,肯定標誌著中國的進步達到了更高的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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