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公民的底線 兒子·母親·公僕·水

在福建省東山縣,曾聽人講到這樣一件事。當年,谷文昌們初登島時,島上生存條件非常惡劣:沙患嚴重,草木不生,而且極其缺水,一遭旱災,十井九枯。水之寶貴,如同西部水源稀少之地。

那種情況下,即使某井未乾,井水也淺得可憐。可憐到什麼程度呢?以分米厘米言之,非誇張也。

這麼淺的水,又如何汲得上來呢?

辦法自然是有的。

便是——用一條長長的繩索,將小孩子墜下井去。孩子須在井上脫了鞋,以免鞋將淺淺的水層踩髒了。孩子被墜下時,還須懷抱一個瓷罐,內放小飯勺一隻。孩子的小腳丫一著井底,便蹲下身去,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往罐里裝水。對於孩子,那意味著一項重要的工作,也可以說是一項重要的任務。彷彿湯鍋里注油,要以很大的耐心和使命感來完成,急不得的。急也沒用。罐里的水滿了,便被吊上去。由守在井口的大人,倒在盆里或桶里。每每吊上幾罐水去以後,井水被淘幹了。孩子就得耐心地等著水再慢慢浮現一層。孩子只能蹲著,或站著,等。那時,守在井口的大人,也只能更加耐心地等。如此這般,吊上去的水差不多夠一家人做飯和喝的了,總需一個來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而孩子那一雙赤著的小腳丫,是沒法兒始終不踩在冰涼的井底的。水幹了,踩著的是冰涼的井泥。水又慢慢滲出一層來,那小腳丫便在冰涼的井水裡浸泡著。而有時,井口等水的大人們會排起長隊來;那就需有幾個孩子也排在井邊,輪番被墜下井去。從井裡被用繩索扯上來的那個孩子,他解開繩子,一轉身就會朝有沙子的地方跑去。朝陽地方的沙子畢竟是溫暖的,孩子一跑到那兒,就一屁股坐下去,將兩隻蹲麻了而且被冰涼的井水滲紅了的小腳丫快速地埋入溫暖的沙中……

有一戶人家的房屋,蓋在離別人家的房屋挺遠的地方。這一戶人家的屋後有一口井。某年大旱,那口井很僥倖地將干未乾。孩子的父親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母親和孩子留守家中。母親別無他法,不得不天天將自己六歲的兒子墜下井去弄水。一日傍晚,孩子在井下灌水,母親卻由於又飢又渴,還病著,發著燒,竟一頭栽倒井旁,昏了過去。孩子在井下上不來,只有喊,只有哭。喊也罷,哭也罷,卻沒人聽到。天漸漸黑了,孩子既不喊也不哭了,因為他的嗓子已喊啞了,他的眼裡已哭不出淚來了。後半夜,母親被冷風吹醒了,這才急忙將孩子拽上來——孩子渾身慄抖不止,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然而,卻緊緊地摟抱著罐子。罐子里,盛著滿滿的水……

後來那孩子的雙腿,永遠也站不直了。

當年東山縣的縣委書記谷文昌也聽說了這件事。於是對縣長發了一個毒誓:「如果我們縣委不能率領東山百姓治除沙患,不能讓東山的老百姓不再為一個水字發愁,那麼就讓我哪天被沙丘活埋了吧!」

當然,他並沒有被沙丘活埋。

因為他在任縣委書記的十四年間,任勞任怨,百折不撓,制伏了東山縣的沙患,也為東山縣的百姓徹底解決了用水難題……

我聽罷,始而震動,繼而感動。

何謂公僕?

公僕者,愛百姓如愛父母者也。

倘有此情懷,皆大公僕也;然這等「情懷」,不會是天生的啊!前提是對百姓的疾苦,耳能聽到,眼能看到。聽到了,看到了,還要心疼。谷文昌是農民出身,在河南某地任區委書記時,便天天與百姓們發生著親密的接觸,將為人民服務,視作己任。恤民之情,在他是一件自然而然之事,無須別人教導,故他到了東山當了縣委書記以後,凡十四年間,公僕本色,一日也不曾改變過。這是與現在的某些官員很不同的。現在的某些官員,往往一天也沒有與百姓的生活打成一片過,僅靠走通了「上層路線」,平步青雲就成了「公僕」了。「公僕」倒是越做越大,離百姓們卻是越來越遠,最後遠到老百姓想見他們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這些個「公僕」,有耳,那耳也只剩下了一個功能——專聽上峰旨意和官場動向;有眼,那眼也不再看得到別的,僅見上峰的臉色如何和官場的晉陞訣竅而已。對於百姓之疾苦,自己有眼視而不見,自己有耳聽而不聞,徹底麻木,心冷如石,如鐵,連一點兒一般人的惻隱最終都喪失了。別人的耳聽到了,別人的眼看到了,告知他們;他們往往陡然變色,心特煩……

在某大學,當我將孩子、母親、公僕和水的一段往事講給學子們聽後,台下有一名女生忽然哭了。

人皆訝然。

我問她為什麼哭?

答:「和半個多世紀前東山縣那個男孩類似的經歷,我也有過。只不過我被母親用繩索墜下的不是深井,是我們西部人家的水窖。我們那兒根本打不出井水來,家家戶戶的水窖里蓄的是冬季的雪水和夏季的雨水。只不過我比那個男孩幸運,我的經歷是繩索斷了,我重重地摔在水窖里,磕掉了兩顆門牙……」

人皆由訝然而肅然。

高坐台上的我,怔愣許久,不知究竟該說幾句什麼話好。

數月後,在一次關於中國農民生活現狀的研討會上,我聽一位專家介紹——目前仍有46%的農村沒有自來水;其中半數左右的農村飲用水,含有對人體有害甚至有嚴重危害的物質;而由於農村的生產方式早已由集體化轉變為個體化,國家對農業機械化的直接扶植,其實已由從前的0.4%減少為0.35%……

我又一次受到震動。

要讓農民也喝上放心的水,不再為喝水發愁,中國該需要多少谷文昌?

抑或,需要支出多少錢?

沒有那麼多谷文昌,有那麼多錢也好啊!

然而細細想來,谷文昌們和錢,中國是都有些缺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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