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輯 未知死焉知生 正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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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願想的問題。作為一切人生——不論偉大還是平凡,幸福還是不幸——的最終結局,死是對生命意義的最大威脅和挑戰,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繞不過去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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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約會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學的分野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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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生疏的詞:老。我最熟悉的詞:死。儘管我時常沉思死的問題,但我從不覺得需要想一想防老養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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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觀察到,很小的孩子就會表露出對死亡的困惑、恐懼和關注。不管大人們怎樣小心避諱,都不可能向孩子長久瞞住這件事,孩子總能從日益增多的信息中,從日常語言中,乃至從大人們的避諱態度中,終於明白這件事的可怕性質。他也許不說出來,但心靈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發生。面對這類問題,大人們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給一個簡單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個謊言。在我看來,這三種做法都是最壞的。正確的做法是鼓勵孩子,不妨與他討論,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結論。讓孩子從小對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問題保持勇於面對的和開放的心態,這肯定有百利而無一弊,有助於在他們的靈魂中生長起一種根本的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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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於自己活著這件事實在太習慣了,而凡是習慣了的東西,我們就很難想像有朝一日會失去。可是,事實上,死亡始終和我們比鄰而居,它來光顧我們就像鄰居來串一下門那麼容易。所以,許多哲人主張,我們應當及早對死亡這件事也習慣起來,以免到時候猝不及防。在此意義上,他們把哲學看作一種思考死亡並且使自己對之習以為常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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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怕死,又因此而怕去想死的問題。哲學不能使我們不怕死,但能夠使我們不怕去想死的問題,克服對恐懼的恐懼,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對死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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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哲學、宗教和藝術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陰鬱的背景下,哲學思索人生,宗教超脫人生,藝術眷戀人生。

美感骨子裡是憂鬱,崇高感骨子裡是恐懼。前者是有限者對有限者的哀憐,後者是有限者對無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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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禮物,而對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後又帶走了一切禮物,不管這禮物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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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招搖過市。回到家裡,寬衣解帶,美展現玫瑰色的裸體。進入墳墓,皮肉銷蝕,唯有永存的骷髏宣示著真的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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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為物傷其類:自己也會死。

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為殊途同歸:自己也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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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有什麼可思考的?什麼時候該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會不會也是一種矯情呢?

12

對於死亡,我也許不是想明白了,而是受了哲人們態度的熏陶,能夠面對和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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